月池半真半假道:“臣不敢, 可這畢竟是遲早之事。即便這四個月臣留在宮中,可一旦臣有幸進了翰林院, 一樣見不得您。臣與殿下同窗三載, 日日談天說地。一想到分別,也不由悵然。您要好好保重。您貴為儲君, 當大人有大量, 平日裏與先生們少些爭執, 畢竟無臣在中說合, 若真鬧大了就不好了。還有張兄, 日後隻有他在此陪著您, 他好歹是您的表哥, 雖然囉嗦了些, 但到底是一片赤誠, 您念在朝夕相處的情誼,也該對他和善些。不過此都是小事, 臣最放不下的仍是經筵。”


    經筵製度自英宗皇帝時正式確立, 主要是由翰林以及有翰林經曆的詹事、春坊等講解儒家經典。自弘治帝登基以來, 除卻寒暑兩季, 每月的初二、十二和二十二日三天都要舉行大經筵,知經筵事以下都要官員參加 ,因此又稱 “會講”。而除去在會講日之外, 一般每日還會舉行小經筵,又稱日講。說白了,這是在給皇帝上課, 即便太子爺登基,活到了八十歲成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皇帝,按照規矩也不能畢業停課。


    一般的授課已讓朱厚照忍無可忍,而大經筵更是每次都在挑戰他耐心的極限。大經筵的儀式極為繁瑣,皇帝和講讀官都要按照鳴讚官員的唱禮,依嚴格的禮儀規矩行事。至於講得內容,多是《四書》、《五經》中的兩三句話,一字一句掰碎嚼爛細講。不消一個時辰,就能將皇太子聽得頭昏腦漲,恨不得當場掀桌而去,可惜為了皇家顏麵,他還得端坐如儀,麵帶微笑,否則明日彈劾的奏疏上來,又要挨父親的責罵。


    月池亦“有幸”跟著朱厚照參加。她第一次去時,因沒有提前多用早膳,當真是站得兩腿發麻,餓到頭暈眼花。第二次時,她就學聰明了,偷偷帶了幾塊栗粉糕去。待到中途休息時,她就拿糕點出來填填肚子。誰知,被朱厚照發現了。這位爺不知是哪根筋搭得不對,竟然讓她在這種場合,偷偷掰點心給他吃,而且還指明不要宮裏的,要她從家裏自帶。


    從此,經筵奇觀出現。太子做無意狀垂下手時,月池就飛快地把點心塞進他手裏。他眼中笑意一閃而過,又似做賊一般環顧四周情況,趁著諸位大臣不備時,迅速把點心塞進嘴裏。一般吃上七八塊時,經筵也該結束了。月池本以為這種無聊的遊戲,他玩個一兩次就會消停,誰知,一玩就是三年。


    月池歎了口氣又道:“您還是自己提前備一些,否則一整套儀式下來,您會撐不住的。大宴上的膳食您又不喜歡。”


    這說得是經筵後的賜膳。在經筵結束後,皇帝會命光祿寺在左順門北備下宴席,宴請群臣。不僅大臣們本人能去,他們從官、堂吏乃至家仆都能入場,沐浴天子恩澤。說來,這麽多人吃飯,的確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光祿寺花了大價錢做出來的禦膳,實在是……平平無奇。既無珍錯殊味,全是魚肉牲牢也就罷了,調料還同不要錢似得猛放。就連太子爺這種北方人都受不了了,更何況月池是口味清淡的南方人。列位臣工也是如此,到頭來,倒是便宜了蹭飯的下層人士。


    月池正唏噓間,朱厚照已然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他急於讓月池進入前朝,竟是忘了,她一旦高中,他非但平日無人說話解悶,用膳沒有故事聽,就連在經筵上點心都沒得吃了。往年一人無聊也就罷了,可在體會過有趣之後,又讓他獨自重迴枯燥乏味的生活,這他怎麽受得了!他正皺眉不知所措時,月池卻驀然笑出來:“雖說是有點舍不得您,但臣也算是輕快了不少。往後這都是劉公公的事了。臣不但能夠卸任,而且一旦在翰林院進修完畢,就再也不用上課了。您就不一樣了,您得一直上下去,哈哈哈。”


    劉瑾:“……”他吃錯藥了吧?


    “……”朱厚照拍案而起,“李越,你太過分了!有你這麽幸災樂禍的嗎?”


    月池忍笑道:“臣說得句句實言呐。誰教您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呢,臣這樣的庶民隻要通過科舉證明學識,就可自修。您和我們不一樣。”


    朱厚照怒道:“孤怎麽和你不一樣了,孤文武雙全,哪點兒比你差了。”


    月池道:“是是是,可您就算有狀元之才又怎樣,您又不能真考個狀元。”


    朱厚照聞言似有所動,他命左右退下後,就獨自在廳中來迴踱步。月池明白獵物已經一腳踏進來了,她故意又加了把火:“殿下,您還是接受現實吧,經筵是國之大政,雖說是繁瑣了些,可都是必須的。您還是去乖乖參加吧。”


    朱厚照迴頭道:“胡說八道!這算哪門子大政。按孤的意思,這種既浪費時間,又虛耗國庫的無聊儀式早就該取消了。有這種閑心閑錢,還不如花在平定盜匪上!”


    月池做驚訝狀:“這可不行,庶人之學與不學,係一家之興廢;人主之學與不學,係天下之安危。您若想貿然取消,難堵悠悠眾口。”


    朱厚照得意道:“誰說孤是貿然取消,經筵說到底不就是為了助天子進益學問嗎?那隻要孤證明自己的學識已然登峰造極,他們不就無話可說了?”


    登峰造極……每一次朱厚照的自信程度都能讓她“刮目相看”。不過無所謂,隻要能實現她的目的,管他吹多大的牛皮呢?月池試探性道:“您、該不會是要?”


    朱厚照斬釘截鐵道:“孤和你一起去參加鄉試,此事早有先例,宋徽宗的第三子不就中了狀元嗎。”


    月池鳳眼圓睜:“可是,他的功名最後被取消了。”


    朱厚照擺擺手:“無所謂。隻要有個由頭即可。其實說來,經筵又何曾不是一個由頭。一次講那麽幾句話,時不時還穿插對時政的針砭,你真以為他們是在授課嗎?不過是用權的另一種方式而已。若要乾綱獨斷,哪能聽蚊子哼哼。孤本想日後徐徐廢之,你倒啟發了孤另辟蹊徑,索性一次堵住他們的嘴,省得時時以師道相壓,倒讓孤難辦。”


    魚兒徹底上鉤了,月池沉吟片刻道:“非是臣故意潑您的冷水,難不成,您要偽造身份,喬裝改扮?這必定瞞不住陛下。”


    “那就直說。”朱厚照略一思索,“稟報父皇後,我們就準備擇日啟程山東。”


    “山東?”這也跑得太遠了吧,月池瞠目結舌,“為何要去山東,在這裏難道不行嗎?”


    朱厚照翻了個白眼:“是不是傻,順天府鄉試冒籍是出了名的多,查得極嚴。萬一露了行藏,不是白折騰一場。”鄉試按照各省實行解額錄取製度,即每個省都有固定的錄取名額,為了維護區域平衡,嚴禁考生去外地考試。但是總有人口大省的學子為了多幾分高中的機率,偽造籍貫去外地應試,即為冒籍。


    的確是這個理,月池蹙眉,可她倒是能避開搜身了,又得一路與他同行,暴露風險翻倍,這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罷了,木已成舟,見招拆招吧,隻要不同宿,其實也還好。她想了想道:“不知山東鄉試的主考官是誰?”這可是未來座師,須得精挑細選,若是焦芳之輩,那她就趕緊勸朱厚照換地方。


    朱厚照一時也不知,他忙喚人進來一問,結果得知是,之前告病在家的刑部主事,王華王先生的兒子——王守仁。


    朱厚照不屑道:“山東巡按是怎麽迴事,居然讓這麽一個無名小卒來主持孔子故裏的鄉試,簡直是不知所謂。”


    月池:“……”快閉嘴吧,你懂個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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