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步緊逼, 儼然是要從心靈上將她徹底摧毀,讓她彎下脊梁俯首稱臣。皇族是天生的玩弄人心的高手, 即便眼前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也是如此。他將她視作牛馬, 視作枝葉,隻能被他鞭笞前行, 被他隨意修剪。不, 不止是他, 在世上任何一個地位高於她的人都能做到這點。


    李大雄、李龍、華曙、方禦史、劉健、梁儲、王鏊、劉瑾、張皇後的臉一一在她眼前如走馬燈似得閃過, 最終定格到眼前這個人的麵孔上。他的劍眉輕挑, 黑亮的眼珠裏滿是興味和得意, 他的臉頰豐潤皎白, 嘴唇亦是鮮紅, 足見平日養尊處優, 氣血充盈。不像她,她的臉色常年蒼白如紙, 唇色亦是寡淡。她畢竟受了十年的折磨, 身子的根底早已孱弱不堪。


    大家都是人, 難不成他生來就該萬眾敬仰, 她就活該被人糟踐?人生一世,又還有幾個十年呢?


    月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是受著和平年代的教育長大的, 原本隻想安穩度日。可既然這世道澆漓,這人心刻毒,那她亦不畏懼同他們鬥上一場。反正退路已無, 橫豎都是全家一死,她為什麽不幹脆賭一場。一朝贏了,就是貴極人臣,闔家榮泰,即便輸了,好歹曾經真切活過,亦不枉在五百年前走一遭。


    朱厚照被她的目光看得極為不適,正要發作時,就見她猛然坐迴原位,拿起一盤點心,就開始把點心當七巧板堆起來玩。他都被氣樂了:“裝傻可不能逃過一劫。”


    月池頭也不抬地問他:“您看過《孟子節文》嗎?”


    她之所以有此一問,自有緣由。洪武爺朱元璋一日讀《孟子》時拍案大怒,道:“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蓋因《孟子》中出現了大量引人不臣的語句,如:“齊宣王問曰:“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對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也,未聞弑君也。’”等。


    之後,他就下令罷免孟子配享孔廟。在當時刑部尚書錢唐冒死闖宮進諫後,他雖恢複了孟子的配享,卻砍掉了孟子原文中的八十五章,命天下讀書人改讀他改造過的《孟子節文》。可在永樂爺繼位之後,他就采納了士人孫芝的建議,恢複了《孟子》的全貌。而《孟子節文》自誕生到廢止,才堪堪過了十七年。


    朱厚照當然知道這一舊事,可他不解月池的意圖。月池望著麵前金字塔型的點心,悠悠道:“當年被裁掉語句中就有一句是——‘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這話的意思簡單明了——君主如何對待臣子,臣子就會以同樣的方式迴報他。禮賢下士者,自然得到臣子全心效忠,而視臣下如草芥者,便會被臣子視為仇敵。讀書不多的朱元璋都能一眼明白,朱厚照也不會例外。他眉頭緊皺,月池問他:“您覺得,當年之事,是太/祖深謀遠慮,還是太宗撥亂反正。換句話說,您覺得,刪去《孟子》的原文,真能除卻臣民心中的悖逆之意嗎?”


    朱厚照心知肚明,若真能輕易除去,他也不至於被文官壓製到今日這個地步。他冷笑道:“你心有悖逆又如何,難不成又想拿魚死網破來威脅孤?”


    月池歎道:“臣隻是一江南庶民,不值一提。可您要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太/祖善打天下,卻不善治天下。在處理《孟子》一書上,他混淆了因果,天下人並非是聽了孟子之言才腦生反骨,孟子隻是在描述君臣之間已存多年的相處之道罷了。您不會真以為,大家對您忠心不二,是因您身負天命吧?”


    朱厚照哼了一聲:“你以為孤看不清那些道貌岸然之輩嗎,他們之所以順從,蓋因孤能為他們帶來高官厚祿。”


    月池輕笑道:“您的確看透了文人身上庸俗的部分,可您沒看清他們身上高尚之處。朝中亦有許多有理想之人,比如李閣老,比如劉閣老,他們孜孜以求的,是儒家千年來的夢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在儒家的政治藍圖中,不可缺少的是一個聖君,這才是他們對您忠心耿耿,又諸多要求的原因。換句話說,隻有當您是聖君,能夠實現他們的理想時,他們才會服從您。如果您與他們的想法相背離……”


    朱厚照打斷道:“他們還敢造反不成?”


    月池道:“剛開始應該不會直接走到那一步,但是他們可以拒不執行,可以陽奉陰違,可以糊弄您。沒錯,您是有東廠,有錦衣衛,但這些無法監控到天下每一個處。而東廠、錦衣衛亦有自己的小心思。更多時候,您就隻能在臣下編造的幻象中活,以為自己的權力可以主宰天下,可實際上它根本連紫禁城都沒出,或者即便出了,在離開您眼皮之後也大打折扣,甚至完全變了樣。”


    朱厚照勃然大怒:“你放肆!”他想到了王嶽背著他做的事。


    月池指著點心金字塔道:“臣隻是在說實話。高之所以為高,是因為有低的拱衛,而如果失去了低位之物,高也就不稱其為高了。權力同樣也是如此。”


    她說著便隨手移開底層的點心,小小的金字塔即刻倒下,最高的一塊芙蓉糕跌落塵埃,沾染塵土,咕溜溜地滾落到朱厚照腳下。


    朱厚照低頭瞥見這髒兮兮的糕餅,反而平靜下來,李越這廝隻是在激怒他,越動氣,反而越上了他的當。朱厚照也坐迴到她對麵,目光如炬地看著她:“你漏了一點,孤還可以相互製衡,相互監視。”


    月池道:“那您打算如何避開文官的圍追堵截,扶植武官呢?”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你把文官看得太過強大了,他們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


    月池恍然大悟:“這才是您今日來此的目的,你打算培植自己的人手,從內部分化他們?”


    朱厚照嗤笑一聲:“還不算太蠢。”


    月池撫掌道:“竟是如此,想必,這也是您大費周折,要讓我效忠您的原因?在下自詡,雖不算聰明,比外麵這些腦子裏全是八股文的人來說,還是要稍稍強上那麽一點。原來,不僅是臣需要您的支持,方能保闔家平安,您也需要臣的效勞,方能保帝位獨尊呐。”


    朱厚照被說中了心事,他霍然起身:“李越,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隻是一個……”


    月池雙手環胸道:“我沒有人脈,便隻能做純臣;腦筋靈活,便能有大用;心腸很軟,便易於拿捏;再加上不把榮華富貴放在眼裏,日後也不擔心我擅權妄為。您瞧,我說得對不對?”


    朱厚照咬牙,半晌負氣道:“你既然看出了這點,就需明了見好就收,不要給臉不要臉。”


    月池望著他道:“我當然要臉,我隻是覺得,您給得臉還不夠。我很早就說了,我娘把我生下來,不是讓我來做狗的。如果是要合作,我可以接受。如果是要做狗,那您可得小心了,惡犬傷主事件,當世也時有發生……”


    朱厚照怒極反笑:“你還真是……從來沒人敢對孤這麽說話!”


    月池道:“看來,亞聖的話您還是沒聽進去,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您都把我當狗了,還指望我如何?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朱厚照不忿道:“那要退也是你先退!”


    月池這時倒是不爭了,就當讓讓小弟弟吧:“成吧,我先退。”


    她拎起早已沸騰多時茶壺,堪堪倒了兩杯深褐色的濃茶出來,遞了一杯給朱厚照。她舉杯道:“為慶祝日後合作愉快,幹杯!”


    朱厚照:“……”


    此刻,在這間房的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白瓷茶杯相碰的一聲輕響中,決定了大明江山往後百年的命數,也徹底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月池將濃茶一飲而盡後道:“蒼天在上,厚土為證,如殿下以國士之禮待我,我必一生忠心不二,任勞任怨。如違此誓,就讓我斷子絕孫。到您了。”


    朱厚照不敢置信道:“孤也要?”


    月池道:“君臣之道,其實本質上就是一種交易,各取所需。現下就是簽訂合約的時候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氣:“如李越果真為股肱之臣,那孤自然會以禮相待。如違此誓,斷子絕孫。”哼,他在心底道,要是哪日你行差踏錯,那就算不得股肱了,自然可殺。孰不知月池也在心底道,第一,李越是假名,第二,她本來就不打算生。


    朱厚照嫌棄道:“好生準備七天後的神童試吧,如那時出了紕漏,別說國士了,下士都沒你的位置。”


    月池淡然一笑:“您放心。”


    朱厚照繼續堵她:“說漂亮話也無用。”


    月池無奈:“那臣就先不打擾您了,迴去好生溫書。”


    朱厚照微微頜首,他站在樓上目送她遠去,卻見她徑直走到牆角。她拿出一塊點心來,將那隻瘸腿的狗逗了好一會兒,緊接著就不顧髒汙和周圍人詫異的眼神,竟將那狗抱起來帶走了。


    朱厚照眸光一閃:“長得男生女相就罷了,為人竟也是如此,有婦人之仁,而無丈夫之決。不過也罷,他要是真是剛強果斷,孤反而不敢用了,是練雀還是仙鶴,就看近日了。”


    七日後,奉天殿上,江南李越奪神童試第一,才華橫溢,名揚天下,一如幾年前的唐伯虎。而遠在蘇州的唐伯虎亦收到月池寄來的家書,他急急拆開,其中雪白的紙上一字都無,隻畫了一朵鮮豔的木槿花。沈九娘在一旁問道:“怎麽樣,阿越可有說他何時迴來?”


    唐伯虎的手無力垂下:“她不會迴來了……”


    鬆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她已決心為短暫的絢爛,而賭上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久等了啦,筆芯筆芯。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藥不能停 22瓶;調素琴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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