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一番“豪言壯語”, 月池麵上既無欽佩,亦無懷疑, 她隻是平平淡淡地“哦”了一聲。


    “你這是什麽態度?”朱厚照質問。


    月池瞥了他一眼:“半文錢都不信的態度。不要因為一時的自負而胡亂施為, 形勢已然不容樂觀,特別是在你貿然出宮, 擾得五軍都督府一夜難眠之後。”


    朱厚照已被她氣樂了:“你是不是真以為你已然勝券在握, 我們朱家的江山離了你就不保了?”


    月池挑挑眉:“在下可從未那麽說過。”


    “可你就是這麽想得。”朱厚照在激動之後, 反而平定了下來, 他深深看了月池一眼, 平日的性烈如火在這一刹那蛻變為嶽鎮淵渟, 他幽幽道, “別得意得太早, 這一局孰贏孰敗, 還未定呢。”


    於是,在屋外等得心急如焚的貞筠就目瞪口呆看著他們一同出來, 眼見月池麵色陰沉上馬而去。她顧不得眾目睽睽, 奔到她馬下:“你這是、這是往哪裏去?”


    月池無奈道:“進宮。”


    “什麽!”貞筠不敢置信地望著她, “可是, 這麽晚,你、你不歇息嗎?”


    月池還待再言,朱厚照就側過頭對貞筠道:“一夜孤枕而已, 不至如此吧。”


    貞筠麵上瞬時滾燙,隻得在月池的示意下,包羞忍恥地奔進屋去。待見貞筠迴屋後, 月池方涼涼地看向朱厚照,朱厚照嘲笑她:“一句談笑而已,你不至於這也要記仇吧。”


    月池拉了拉馬頭,靠近他低聲道:“您是素來不拘小節,可我們還是要臉麵的。”


    不待朱厚照發作,她就打馬移開,朱厚照哼了一聲,揚鞭催馬率先奔了出去。月池與劉瑾緊隨其後,在他們兩人並行對視的一瞬間,端得是火花四射。一行人在浩浩蕩蕩的京城戍衛的保護下迴了紫禁城。


    漏夜時分,弘治帝竟然守在端本宮中,一見朱厚照安然無恙地歸來,他先是大大鬆了口氣,隨後是難得的勃然變色:“你是吃了熊心,還是咽了豹膽,竟然擅闖宮禁。千金之子,尚坐不垂堂,況你是金枝玉葉,豈可輕涉險地。”


    朱厚照坐到弘治帝身邊:“父皇恕罪,兒臣隻是陡然開智悟理,故而大喜過望,去尋李越浮一大白慶賀而已,並沒有去什麽危險的地方。”


    今晨他離開坤寧宮時還是悶悶不樂,怎的又樂以忘憂了。弘治帝一頭霧水,兒子越大,反而越不明其心中所想。他問道:“你悟出什麽了?”


    朱厚照擺擺手,示意左右退下,月池暗地裏翻了個白眼,正打算跟著大家一起走,卻冷不防左手一重,竟然被朱厚照拉住了。她原本心下不悅,可在對上劉瑾羨慕嫉妒恨的眼神後,她立馬又舒服了些,安然立在朱厚照身後。她心下道:“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誰知,朱厚照一開口就是驚人之語:“兒臣悟出了做人人稱頌的聖君之道。”


    此言一處,非但月池心下發笑,弘治帝更是大笑出聲:“你才多大的人,竟敢說這樣的大話。”


    朱厚照一本正經道:“父皇不信,那兒臣就說出來給您聽聽。”


    弘治帝忍笑點點頭:“你說。”


    朱厚照一字一頓道:“垂衣拱手,從諫如流。事事依他,自然讚譽有加。”


    這話裏的意思可就深了,月池心中立時咯噔一下,而弘治帝麵上的笑意也如冰消雪融一般飛快逝去,他道:“李越,你先退下。”


    月池應了聲是,再次打算離開,朱厚照卻又一次拉住她,他對弘治帝道:“父皇,且讓他留在此處,即便不聽,您以為他就猜不出來嗎?”


    弘治帝聞言訝異地看了月池一眼,朱厚照又笑道:“父皇不好奇兒臣從何得此感想嗎?前些日子,徐先生請辭時,讓兒臣有空去瞧瞧通政司的奏報。兒臣無聊之餘命人取迴一些,誰知卻發現極為有意思之事。五月前與五月後相較,對父皇歌功頌德的奏報少了許多。父皇可曾想到,那時出了何等大事?”


    五月前,月池悚然一驚,不會吧。弘治帝歎了口氣道:“正是因朕執意下旨殺李大雄。”


    朱厚照道:“您瞧,這不就很明顯了嗎,一言不合便群情激奮,事事依從便稱賞不置。兒臣本以為做個盛世名君難於登天,這下看來,其實很是輕鬆,做個傀儡不就好了。”


    皇太子開口真是句句如刀,直指要害。弘治帝一時麵紅耳赤:“混賬,你怎敢如此言說!”


    朱厚照拉了拉父親的手,笑道:“您自然是不至於。可是兒臣就不一樣了,滿朝公卿都做過兒臣的先生,個個仗著師道威嚴,在文華殿時能當眾打兒臣的臉,想必有朝一日到了奉天殿也一樣是照打不誤。有帝師的身份為擋箭牌,兒臣還不能背上殺師的惡名。除了做個提線木偶,您告訴孩兒,孩兒還能怎麽做?”


    弘治帝定了定神道:“此言太過了,朝中尚有許多公正賢明之人,他們即便進諫,也是為你考慮。”


    朱厚照步步緊逼:“那您告訴我,殺李大雄錯在何處,學騎射又錯在何處。切莫說是外戚之故,兒臣明明已然處置了張家,他們為何還是如此義憤填膺,好像父皇與兒臣做了桀紂一般?”


    處置了張家!月池驚詫莫名,他動作竟然這麽快。她深深地看著朱厚照一眼。


    弘治帝一時語塞,朱厚照一笑:“他們隻是死守教條過日子,聽不進半點其他看法。大明最剛愎自用的不是君主,從來都是文臣。群起而攻,逼您納諫的風氣不可長,有一就會有二,有二就會有三。日日事事如此,你我父子如何自處。您難道真忍心讓兒子以後成日仰人鼻息過日子嗎?”


    這話說得太嚴重了,聽得弘治帝的神色也漸漸堅定下來,他看向兒子:“那你待如何?”


    朱厚照道:“先殺幾個六科給事中吧。”


    弘治帝一驚,又連連擺手:“豈可濫殺言官,不成不成。”


    朱厚照抓住他的手道:“太/祖、太宗秉國之時,天下無不可殺之人。”


    說這話時,他還特特抬頭望了月池一眼,月池先是心下一寒,隨後又重歸冷靜,無他,多少代先祖分散出去的君權,想要在一朝一夕收迴來,談何容易。


    她隻聽他又道:“父皇,早在趕王華出宮時,兒臣就與您說過,儒學隻是掣肘文人的鎖鏈,而不應為束縛我們的條框。我們需要時,孔孟便是聖人,不要時,他們隻是死人。再者說了,殺言官的理由亦是現成,一是質疑先聖之言,二是羞辱同僚。”


    弘治帝一下明白其義:“你要扶持武官?”否則何必以羞辱同僚之罪,嚴懲文臣,擺明是抬高武將的地位。


    朱厚照點點頭:“宗室須得榮養,既便有才也需打壓;外戚隻求安分,少來添亂便謝天謝地;宦官雖然忠心,可到底無能,難以製衡。為今之計,就隻有武將,尚為可塑之才。‘有文無武,無以威下,有武無文,民畏不親,文武俱行,威德乃成;既成威德,民親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諫者得進,忠信乃畜。’【1】更何況,韃靼數年侵擾大明邊疆,如再不壯大軍隊,國威何在?”


    弘治帝歎道:“我兒有誌如此,父皇心下欣慰不已,隻是,此事恐非你想得那般容易。”


    朱厚照道;“再難也得試試,否則,九泉之下,何以有臉麵見列祖列宗。”


    弘治帝最終還是點點頭:“父皇老了,這萬裏江山千鈞重擔,到底要落到你身上,就依你的意思吧。”


    到此時,月池已然是驚心動魄,她實在忍不住插話道:“萬歲、殿下恕罪,臣鬥膽有一言上奏。”


    朱厚照道:“怎麽,你認為孤想得不對?”


    饒是月池極為嫌棄他,此刻也不由承認,他的確是走在一條正道上,但是,未免操之過急了些。


    月池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武官若要崛起,與文臣分庭抗禮,亦非一朝一夕之功。此事剛剛開始,您就下此狠手,隻怕會引起反彈與抵製。臣以為,還須得徐徐圖之。”


    弘治帝問道:“難怪太子讓你在一側旁聽,你有何見解,可細細說來。”


    月池抬頭望了朱厚照一眼:“臣不敢,臣生來愚昧,所思所想不過一二拙計,於大局無益。殿下聰明絕頂,想來已然成竹在胸。”


    “你!”朱厚照怒極反笑,“好,孤就讓你看看,什麽叫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還真以為沒你就不行了。


    他思索片刻就下令道:“速召太醫院院判入宮。”


    月池愕然抬頭,她隱隱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時竟有讚賞之意。這個人、這個人……她到底還是小看了他。


    朱厚照在對上她的眼神後,不由驕傲地挺了挺胸膛:“現下知道孤是何等的英明神武,算無遺策了吧,孤先前在文華門外允下的承諾依然有效,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文華門外?月池耳畔迴響起他當日的原話:“你跪下來磕一百個響頭,今天的事就此揭過,否則,你這顆大好頭顱,就幹脆別要了!”


    她默了默,莞爾一笑:“殿下又在說笑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成日癡人說夢。


    作者有話要說:sorry,sorry,昨晚在床上寫了一大半居然停電了,捂臉,幸好電腦還有一部分電,所以今早來電後就趕快補完發上來啦。


    大家放心,從即日起,就風水輪流轉了,越哥隻是被虐了八章,而小朱同學,一看就是被虐八十章的麵相啊。


    【1】引自劉向《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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