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思索片刻道:“上古時期,世人隻其母,不知其父,可到了後來,隨著農耕發展,男子因體力在家中所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父權因此產生。父權即父親對整個家庭的權威,您明白吧?”


    唐伯虎點點頭:“在下勉強識得幾個字,大概能聽懂。”


    月池撲哧一笑,真是又幽默又風趣,難怪美貌如剛剛的沈九娘,都對他是一往情深。她忙道:“是我失言了,您別見怪。咱們繼續說,可單個家庭難以生存,所以大家選擇聚族而居,團結起來應對天災人禍。但是人一多,如無規矩,就會生亂,所以家族便能依照嫡庶之別,輩分高低,來定尊卑秩序。父權因此擴大為族權,作為嫡長子的族長,能夠在整個家族行使父親一般的權力。上古時期,都是禪讓製,可在夏啟時家天下出現,天下為君主私產。家國一體之下,皇帝就是天下人之父,這下父權、族權甚至擴大到了皇權。”


    唐伯虎此時早已無適才的戲謔之意,他頗有些驚異地看著月池,月池道:“皇帝為使江山穩固,必須穩固民心,所以不論哪朝哪代,都會講究孝道,講究孝順,這就是因為孝順與忠心實則緊密相連。這般代代相傳下去,父親的權威,族長的威嚴漸漸因國家的支持隨著教育與傳統固定下來。有整個國家作為後盾,就算是一頭豬登上那個位置,也能壓得人喘不過氣,更何況我的生父也並非完全沒有腦子。”


    唐伯虎疑惑道:“可是、那你是怎麽……”


    月池苦笑道:“我也是在碰了壁之後,方想到解決之策,說來也簡單,不過借力使力罷了。以族權壓父權,以皇權壓族權,這才在權力的傾軋中,找到了一條生路。”


    她看著唐伯虎的震驚臉,不由笑道:“現在您相信,我能幫您出主意了吧。”


    唐伯虎撫掌讚道:“是唐寅自負,小瞧了姑娘。早在聽說姑娘的絕命詩時,我便十分地敬佩惋惜,未曾想到,姑娘不但詩才過人,就連見識也是這般不凡。不過,你遭囚十餘年,這些都是誰教你……”


    月池道:“您果然是目光如炬,我怎麽能想出這些,這些都是我師父教我的。”


    唐伯虎瞪大眼睛:“你還有師承。”


    月池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對,是海外的一位仙人,名叫馬克思。”


    仙人都出來了,唐伯虎心知肚明,月池沒有說實話,但他的確是個謙謙君子,既知她不願多透露,也不會追問。他選擇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也罷,這事壓在我心頭日久,那既然如此,就麻煩仙人替唐某想想日後該怎麽辦吧。”


    世人所傳唐伯虎,就隻有三個主題:詩好,畫好,點秋香。誰也沒給月池說過,唐伯虎原來這麽慘的嗎?弘治七年全家死得隻有他的一個弟弟,包括他老婆和他兒子都沒了。他由一個富家子弟變成伶仃之人,然後在好友祝枝山的鼓勵下參加科舉,弘治十一年高中應天府鄉試第一,這就是唐解元稱號的來曆。然後,他高高興興與一個叫徐經的人同行入京參加會試,結果這個徐經被給那時的事中華昶告發作弊,唐伯虎也因同他一起去拜訪主考官程敏政的緣故牽連下獄。


    這華昶還是唐伯虎的同門師兄,唐伯虎為此心寒不已,最後關了幾天牢房,又審了幾天後,判決終於下達。他被貶為了浙江小吏,永世不得為官。唐伯虎覺得遭受了奇恥大辱,不願為吏,於是返迴家鄉。誰知因為這一樁事,續弦的老婆與他和離,同窗故友紛紛鄙夷,就連家裏的仆人也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就外出遊曆,中途碰上了舊識官妓沈九娘同行。


    他說到此處就閉口不言了,不過月池早已從鶯兒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現如今最糟的是,在過了兩年逃避現實的遊曆生活後又被沒錢的事實拉迴塵埃。並且像唐伯虎這樣的人,賺錢的法子有千千萬,可是他有讀書人的高傲,隻怕不願意折節去做。


    月池委婉地問道:“那您接下來是打算去投靠您的親友,還是去……”


    唐伯虎擺擺手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寄人籬下,我思來想去,打算賣畫為生。”


    月池看著這滿地的畫缸,道:“我看得出您的確很努力了。”


    她心下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他還願意賣畫,能有這個想法,而不是死守氣節,就有很多迴旋的餘地。更何況,這是唐伯虎的畫,那可是……月池皺眉,她忽然想到了鶯兒的那句話,以前他的畫或許價值不菲,可現在他的名聲臭了,就算畫得再好,那些士人也不願收藏。他或許隻能將這些費盡心血的畫卷賣給根本不懂行的俗人,說不定還賣不出幾個錢。明珠暗投,美玉蒙塵,莫過於如此了。沈九娘之所以想著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替他買房置業,恐怕也是因為不忍心她所愛慕之人的心血被這樣糟蹋。


    不過,即便已落魄至此,他麵上卻還有心思開玩笑:“怎麽樣,你那馬什麽師父能不能扭轉乾坤,救我一救?”


    月池挑挑眉:“待我今晚托夢問問他老人家。到時候,我們再談。”


    唐伯虎大笑出聲,月池正要告辭時,他卻叫住她道:“唐某如今雖不似過往,但也還有一二知交好友。唐某敢以性命擔保,他們的人品都是值得信賴的。姑娘如不嫌棄,唐某便假稱你是我的遠方侄女,托他們幫忙,替你找一個好人家,把你嫁過去。就是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月池轉頭迴敬道:“您還真是,自己泥菩薩過江都自身難保了,還想著幫我打算。實話與您說,我情願一生易釵而弁,也不願講究什麽三從四德,做一個賢妻良母。與其讓我嫁人,不如叫我立刻抹了脖子。您不必憂心,您是救困扶危,疏財仗義,我也不會無情無義,袖手旁觀。再說了,還有我師父呢,總會有辦法的。”


    話雖是這麽說,可被皇權判了上升入官僚階層的死刑,就算是馬克思真來了也迴天乏術。月池思來想去,為今之計,就是想想怎麽打理畫店了。畢竟,解元公這類不通庶務的老爺,估計不怎麽會做這種事。她開始動筆寫策劃書,有著前世的知識加上開起龍鳳店的經驗,她是輕車熟路,下筆千言。可當她真個寫完大致框架後,望著墨跡未幹的宣紙,她卻又遲疑了。她有多不想嫁人,唐伯虎就有多不想賣畫,哪怕享再多的榮華富貴也一樣。的確,人為了活命的時候,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可是在有選擇機會的條件下,真的要毫無掙紮地低頭嗎?


    月池這邊陷入了沉思,而另一廂,唐伯虎卻與沈九娘談起了她的事。沈九娘道:“這位李小相公生得如寶似玉,妾身虛活了二十餘載,還從未見過這麽俊俏的孩子。按理說他應是出身不凡,可他又主動提出在船上做廚役,並且明知妾身的身份,卻還願意以姨唿之。這就又讓妾身疑惑起來。”


    唐伯虎幹笑兩聲道:“這有什麽好疑惑的,縱然一窮二白,也能腹有詩書氣自華呀。至於稱唿問題,真名士自風流,反而不似那些酸儒,計較繁文縟節。”


    沈九娘看向他道:“這麽說,您是看重他的學問與風度,這才願意收留他。”


    唐伯虎道:“這是自然。”


    沈九娘又問:“那您與他談了這麽久,可知曉他的來曆了?”


    唐伯虎欲言又止,他想到剛剛月池斬釘截鐵之語,到底還是把話咽了下去,改口道:“他是青陽縣人士,家裏靠種地為生。他現今還在讀書,身上並無功名。”


    沈九娘聽聞道:“既然李小相公雙親尚在,不若我們還是勸勸他,然後委托劉大爺送他歸家吧。他這般流落在外,若父母知曉,難免會日夜憂心。”


    唐伯虎一驚:“萬萬不可!”一個姑娘家在外流浪這麽多天,迴去怕是隻有被沉塘的命了。


    沈九娘立時不解:“為何不可?他年紀尚小,依妾身看來,他對表姐之情,也隻是因知慕少艾的緣故,迴去有親人寬解,想必他也能釋懷地快些。”


    隻怕親人非但不會寬解,還會直接把人弄死。可沈九娘所說句句在理,唐伯虎一時還真想不出借口來反駁。還是沈九娘瞧出他的著急,出言替他解圍道:“還是說有什麽妾身不知道,您卻不方便說的隱情?”


    唐伯虎點點頭:“正是,九娘,並非是我對你存疑,而是此事還需她自己做主才好,我亦不好越俎代庖。”


    沈九娘聞言道:“您是通情達理,明辨是非之人。如此不讚同,必是有您的理由,既然不便出口,妾身自然不會追問了。一切依您的意思行事便好了。”


    唐伯虎聽罷不由感動道:“善解人意,莫過於九娘了。”


    沈九娘不由垂眸一笑:“油嘴滑舌,莫過於伯虎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輕笑出聲。沈九娘替他理了理頭發,溫柔道:“好了,您先自己去看會兒書,我去給劉大爺他們叮囑一聲,畢竟船上多了一位客人,也得讓他們知曉才是。”


    唐伯虎握住她的柔夷道:“有勞九娘了。”


    九娘剛出房門沒走幾步路,鶯兒就上前道:“娘子,相公怎麽說?”


    九娘拉著她快走幾步,方開口道:“相公似有為難之處,看來李小相公的家境尚有隱情。走吧,我們去和劉大爺說一聲。”


    鶯兒睜大眼睛:“說什麽,說李小相公要留下來長住了?”


    九娘看向鶯兒:“你這是什麽口氣。”


    鶯兒皺眉道:“娘子,婢子知道唐相公與娘子都是心善之人。要是唐相公還如以前一般,此事婢子是半句話也不敢說。可是,您也知道我們的處境的,今時不同往日了。我們自己糊口都勉強,怎麽能再收留一個半大小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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