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叔:“是的……我現在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接他上下學,陪他寫作業……”


    梁哲:“所以這是你最擔心的,如果你真的死去了話。”


    鍾叔的臉上出現了落寞的神情:“我很怕……如果我不在了……誰來照顧他……”


    梁哲在記事本上記錄著:孫子的愛;精神包庇。


    梁哲:“可是,你要明白,你總有一天會離去的,不止你,我們都是一樣,所以你不會一直用你的愛來保護他,他總要自己學會成長。”


    鍾叔:“你不懂……我們家現在隻有我……”


    梁哲:“隻有你?什麽意思?”


    鍾叔:“隻有我……能夠將他們全部保護起來……”


    梁哲似乎明白了什麽,鍾叔不是想死,而是怕死,怕死的原因也不是源於自己對死亡的恐懼,而是源於他的家人,他害怕自己一旦死去,他的家人就得不到保護。


    這是一種假象。


    一種建立在家庭體製之上的大男子主義的假象。


    或許很多年前,他曾經是家中的長子,然後一直處於保護別人,照顧別人的模式之下,而這麽多年下來,他也一直這麽做著,並且做得很好,他的家人全都在他的照顧之下茁壯成長了起來。


    可是,忽然間,他發現自己老了,從57歲那年萌生了這個老去的念頭之後,一發不可收拾,在過60歲生日的時候,這個念頭更是洶湧而來,讓他無法抵擋。


    他很明確自己的身體正在快速地老去,進入到一個無法掌控一切,和改變一切的狀態,可是他的心理,卻依舊沒有調整過來,在心中,他始終覺得自己仍然是那個家中的頂梁柱,仍然是為家中做出最終決策的那個男人。


    心理跟不上生理的變化,導致心理發生扭曲異變。


    死亡的預感也隨之而來,所有的一切源於畸形的愛。


    那個預感是他潛意識裏給自己的警告,他必須要直麵這一切,否則就算死,也會不明不白。


    想到這,梁哲心底忽然湧出一股悲涼。


    在這個世界上,有著無數的老人,他們是老去的父親,老去的母親,老去的奶奶和爺爺,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身體機能在快速退化。


    他們滿臉皺紋,滿頭銀絲,他們的背幾乎全部在向著地心引力被動屈服,他們的手都像老樹一樣正在枯萎……


    有人說,天下的老人都長一個模樣。


    是的,他們都長一個樣,一樣的仁慈與博愛,一樣的善良與寬容。


    為什麽,因為他們沒有力氣了,沒有能耐了,甚至連僅有的生活激情都已經退去,當鬥誌沒有了,爭強好勝的欲念死亡之後,剩下的,就隻有人世間最純粹的感情了。


    這是一種殘酷的生態環境,每個人,或者說,每個物種都在這種環境之下,出生,成長,老去,然後死亡,最後化為一堆黃土,隨風逝去。


    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明知道終有一天會死去,卻依舊每天都在兢兢業業地辛勞愁苦。


    但人世間最快樂的事不也正是這個嗎,明明知道得到所有的最終會變為一無所有,卻依舊堅定不移地去追求。


    梁哲輕吸了一口氣,有些事,確實這麽想想也就釋然了,但不到那個時間點上,卻永遠都無法真正釋懷,這也正是人生的美妙和奇怪之處。


    梁哲在記事本上記錄下了幾行字,然後望著一臉倦容的鍾叔,語氣變得溫柔了許多:“也許你可以試著放手。”


    鍾叔似乎感到很詫異,他瞪起眼睛道:“放手,怎麽放手?!”


    梁哲:“從最基本的小事做起,比如接孫子上下學這件事。”


    鍾叔忽然一下子就怒了:“放屁!我孫子不看見我迴頭都不進校門,你叫我怎麽放手?!”


    梁哲:“可他總有一天會看不見你,這是一個不容爭議的事實,我不是讓你去麵對這個事實,而是去挑戰它,就像你年輕的時候一樣。”


    鍾叔:“可我已經不年輕了!”


    梁哲:“你也知道,你不年輕了,有些事你畢竟左右不了。”


    鍾叔冷哼了一聲,發紅的臉上布滿了陰雲,這是他最不希望聽到的話,但偏偏就讓梁哲毫無遮攔地說了出來。


    梁哲站起身子,替鍾叔倒了一杯水,緩緩道:“恕我冒昧地說一句,如果你的家庭因為你不在了,而變得分崩離析,那確實說明你在家庭中的地位無比重要,但另外一方麵,他同樣說明了,你管理家庭的方式並不恰當。”


    鍾叔的臉色越發陰沉,這些話他似乎聽誰說過,但他不記得那個人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


    梁哲:“你來找上我,也許並不是讓我給你提建議的,而我作為心理師也不應該給病人提建議,但是,今天,我為你破例一次——”


    梁哲將水杯推到鍾叔麵前,雙眼直視著他道:“你離開三天,看看你的家庭會變成什麽樣。”


    鍾叔震驚地反問道:“離開?!”


    梁哲重新坐迴到扶手椅上,將記事本合了起來:“是的,在你離開的這三天裏,你從暗處觀察他們,看他們會不會發生變化,有沒有因為你的離開而變得連生活都無法自理。”


    鍾叔的嘴角抽搐了兩下,布滿皺紋的臉扭曲在了一起,異常突然地,他伸出手,將麵前的水杯‘砰’地一聲打倒在了地上。


    鍾叔的雙眼吊了起來,眼皮嘩啦啦翻動著,嗓音沙啞地道:“我是父親!是老公!是爺爺!我不能離開,永遠都不能——”


    突然憤怒的鍾叔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他老邁的身子左右搖晃,一雙幹枯的手在空中擺蕩著,看起來異常詭異。


    梁哲似乎早已料到鍾叔會做出憤怒的舉動,他沒有震驚,繼續平靜地道:“你心裏其實很清楚的——”


    梁哲忽然站起了身子,將臉靠到鍾叔麵前,緊盯著鍾叔,一字一句地道:“他們並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鍾叔驟然轉過臉去,他的身子因為劇烈的情感波動而變得微微顫動,像是狂風下的枯樹一樣,倔強而孤單。


    就在此時,鍾叔口袋中的一個什麽東西忽然震動了一下。


    鍾叔的手立馬伸進了口袋,以奇快無比的速度掏出一個黑色的手機。


    鍾叔將手機放在耳邊,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笑容如同鮮花一樣在他的臉上綻放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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