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毫不遲疑地走到桌前,端起了那碗湯藥。


    十歲喪母,養於繼母之手,受盡磋磨,得了個沒有禮數的名聲;十三歲遇到了賀潤年,之後一顆心撲在了他的身上。


    她顧重陽這輩子便是這樣了吧……


    顧重陽任命地閉上了雙眸,一滴晶瑩剔透的眼淚從她的眸中滑落。眼淚打到湯藥裏,斷腸草的味道撲麵而來。


    藥碗端到唇邊,顧重陽突然停了下來,她抬起頭來望著查嬤嬤。


    不好!查嬤嬤心頭不由一跳!


    性命攸關,這位夫人恐怕不會這麽輕易認命,若是鬧喊起來,她一個人恐怕製不住她。


    查嬤嬤懸著心,不著痕跡地朝門口移去。


    看著她做出防備的姿態,顧重陽不由冷冷一笑。


    “查嬤嬤,我再問你最後一句。”顧重陽道:“我若死了,賀家準備如何對我父親說?”


    她死了,若是柴惜月想扶正,必須要她父親寫下書約。


    不知道父親聽到她死去的消息會如何?應該是會解脫了吧?畢竟她若是活著,父親恐怕也會被牽連。別人一定會對父親敬而遠之,說不定皇帝會因為遷怒而貶了父親的官,他好不容易做上了小九卿,可不能因為自己被牽連了。


    如此看來,自己一死,竟是皆大歡喜。


    賀家會滿意,柴惜月會高興,繼母也會心滿意足……


    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傷心?她真是個不孝女!總是給父親帶去麻煩,怪不得父親會不喜歡她。


    可她到底是父親的親生女兒,她死了,父親難道一點點傷心難過都不會有嗎?她不指望他能為自己主持公道,難道他連一句為什麽都不會問嗎?難道他會二話不說就同意柴惜月扶正嗎?


    “夫人。”查嬤嬤幾不可見地鬆了一口氣,道:“你放心,柴姨娘永遠都隻會是賀家的姨娘。新主母已經選好了,是太夫人娘家遠親禮部員外郎家的小姐,最是溫柔賢惠,端莊大方,斷斷不會委屈了大少爺的。”


    “原來如此!”顧重陽慘然一笑,說不出是了然還是無望,一仰頭將那碗斷腸草一飲而盡。


    查嬤嬤本來還以為要費一番口舌,沒想到她居然如此決絕,當時便瞠目結舌。


    顧重陽隻覺得心似火燒,腹痛如絞,從未有過的痛苦席卷了她的全身。


    頭疼似裂,腦中轟轟做響。


    劇烈的痛苦令她站立不住,如玉倒山傾一般,她重重地撲到了桌子上。桌上放著的青花瓷茶具被推倒,掉在地上發出叮呤鐺鏜的清裂聲。


    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套茶具,是舅舅給她置辦的嫁妝。


    可惜她如今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顧重陽一陣咳嗽,殷紅的鮮血從她的口中撲出來,刺痛了她的雙目。


    她艱難地抬起頭,隻見查嬤嬤臉色發青,神色駭然地望著自己,嘴巴一張一合地說著什麽,她卻一個字也聽不見。


    此時,查嬤嬤的臉已經如風中的燭火,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忽明忽滅……


    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滋味。


    她努力想要睜大眼睛,卻發現眼皮像有千斤重一般,怎麽也睜不開。


    嗓子也火燒火燎的,疼得厲害。


    迷迷糊糊中,顧重陽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四小姐如何了?”一個聲音問話。


    另一個人迴著話,恭謹又仔細:“剛剛出了一身汗,燒已經退了,臉色也較之前好了許多。”


    “那怎麽還沒醒?”那問話的人更加憂慮:“小姐還沒好,夫人又病倒了,這可如何是好!”


    “嬤嬤您別著急,小姐已經退燒了,估計要不了多久就好了。”那聲音越發的溫柔和氣:“夫人都是太過擔心小姐所以才病倒的,等小姐大安了,夫人的病也要去了一半了呢。”


    “但願如此。”


    兩個人一問一答,都刻意壓低了聲音。


    顧重陽覺得她們的聲音語調十分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她努力睜開眼睛,一道明亮的光刺得她不由伸出手去遮擋。


    耳邊傳來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嬤嬤,四小姐醒了,四小姐醒過來了。”


    兩個年輕的小姑娘跟一個年老的媽媽立馬圍了上來,年老的媽媽更是老淚縱橫:“阿彌陀佛,四小姐終於醒了。”


    顧重陽直看了個目瞪口呆。


    那兩個年輕的小姑娘,是陪著她從小長到大的青芷與綠蕪,繼母進門沒多久就先後打發了她們嫁人。


    繼母視顧重陽為眼中釘,肉中刺,為了立威,自然不會讓顧重陽身邊的丫鬟嫁到好人家。


    青芷出嫁沒多久就難產死了,綠蕪的日子也不好過。


    等到顧重陽到舅舅家,可以自己做主的時候,綠蕪已經百病纏身,命不久矣。綠蕪死後,顧重陽便留了她的女兒霜兒在身邊服侍,在顧重陽喝下查媽媽端來的斷腸草的時候,霜兒還在給佃戶們派藥呢。


    可眼前的青芷跟綠蕪都十分年輕,綠蕪更是跟霜兒差不多的年紀,水靈靈的能掐出水來。


    至於那個年老的媽媽,顧重陽就更熟悉了。


    她是顧重陽母親的乳母伍嬤嬤,從南京沈家跟著母親嫁到京城顧家,是母親身邊的第一人。


    母親病逝之後,伍嬤嬤就上吊殉主了。


    明明是已經死過的人,怎麽都好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


    這是哪裏?發生了什麽事?


    她明明記得自己在良鄉田莊,喝下了那碗有毒的湯藥。


    嗓子火燒火燎的痛感提醒著她之前在田莊發生的事情,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怔怔地看著伍嬤嬤端了茶水過來,遞到自己唇邊。


    “四小姐,您哪裏難受跟嬤嬤說。”


    伍嬤嬤臉上的笑容一如往常般和藹可親。


    可伍嬤嬤不是已經死了嗎?


    不對!


    顧重陽一下子反應了過來。


    不光是伍嬤嬤,就連她自己,也是已經死了的。


    自己看到的並不是人,定然是伍嬤嬤、青芷跟綠蕪的魂魄,她們是來接自己的。


    這個念頭升起,顧重陽立馬就坐了起來:“青芷、綠蕪,伍嬤嬤,都過了這麽多年了,怎麽你們還沒有投胎去?”


    剛才她們還說夫人,那豈不就是說母親也跟她們在一起?


    想到這裏,顧重陽心中的喜悅更甚:“你們跟我母親在一起嗎?是我母親讓你們來接我的嗎?我母親還好嗎?怎麽她不在這裏?”


    一想到可以與母親團聚,顧重陽就像倒豆子一樣劈裏啪啦說了一通。


    她目露期待地望著伍嬤嬤她們,希望她們能快點給她答案。


    可青芷與綠蕪卻大驚失色,好像見了鬼一般望著自己,顧重陽剛要問怎麽了,卻見她兩個雙腿發軟,噗通一聲坐倒在地。


    顧重陽轉頭去看伍嬤嬤。


    伍嬤嬤更是滿臉駭然地望著她,手裏的茶盞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瓷裂聲。


    顧重陽滿臉不解,難道自己說錯什麽話了嗎?


    “嬤嬤!”青芷的聲音有些尖銳:“四小姐這是怎麽了?是……是不是撞鬼了?”


    說話的功夫她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抓住了伍嬤嬤的胳膊。因為太過駭然,她手上不自覺用了很大的力氣,抓得伍嬤嬤胳膊疼。


    “嬤嬤,你們怎麽了?”顧重陽一臉的迷茫,大大的眼睛裏寫滿了疑惑。分明還是那個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哪裏還有剛才的詭異?


    青芷正要說話,伍嬤嬤卻當先一步走到顧重陽身邊,一把抓住了顧重陽的手,半是掩飾半是安慰:“沒事,沒事,四小姐大病了一場,如今剛剛好了,正應該好好歇歇才是,你什麽都不要想。有嬤嬤在呢,小姐會沒事的。”


    伍嬤嬤眸中的疼惜,臉上的皺紋,鬢角的白發,還有石青色素羅衫子上的紋理,都是那麽的清楚。


    這到底怎麽迴事?自己到底是在哪裏?


    顧重陽心裏有很多頭緒,卻總也抓不住。


    這種感覺令她著急、害怕,憂心忡忡。


    伍嬤嬤卻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柔聲問她:“乖小姐,你頭還疼不疼?嗓子幹不幹?想不想喝水?”


    伍嬤嬤跟自己說話的聲音像哄小孩子一樣,可顧重陽此刻卻顧不了這麽多,腦中千思萬緒的想法占據了她的思想,她隻木然地搖搖頭,片刻又點點頭:“嬤嬤,我頭不疼了,就是嗓子幹的厲害。您幫我倒杯茶水來。”


    聽她這樣說,伍嬤嬤突然就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個放心來的微笑道:“嬤嬤這就給小姐倒茶水。”


    說著,伍嬤嬤果然親自去桌子上倒了茶水過來,拿了勺子,要喂顧重陽。


    顧重陽卻雙手接了過來,衝伍嬤嬤微微一笑,道了聲“多謝”,然後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她的乖巧懂事令伍嬤嬤心中閃過一絲訝然,很快又壓了下去。


    待顧重陽喝完了水,伍嬤嬤又問顧重陽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還有哪裏不舒服。


    顧重陽說自己不餓,沒有不舒服,就是有些累,想一個人休息一會。


    伍嬤嬤這才吩咐青芷與綠蕪將地上茶盞的碎片與茶葉打掃幹淨,又親自服侍顧重陽睡下,替她掖好了被角,看她進入了夢鄉,才領著青芷、綠蕪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室內十分的安靜,原本躺在床上已經熟睡,唿吸綿長的顧重陽卻倏然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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