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棲山一向是個安靜過頭的地方。


    早些時候剛下過雨,山路倒是有些泥濘了,結花抱著小竹筐走了一段路後,兩雙新做的木屐上全都是黏糊糊的泥巴團,惹得小姑娘不快的叫了一聲。


    “討,討厭!”


    結花是個愛幹淨的小姑娘,她糾結的看了眼自己的鞋子,在附近看起來還算幹淨的石頭上蹭了兩下木屐底後,她走的步伐更急了些。


    “你要走快點。”站在結花前頭的結草說道。


    她是大了結花三歲的姐姐,才10多就可以看出來生的很是漂亮了,臉蛋白淨光潔,不過這小姑娘現在柳眉倒豎的,硬生生把那份嬌憨給折了不少。


    “可是我腳痛嘛……”結花嗚咽了一聲,委屈巴巴的抱怨。


    “哼!”結草翻去個白眼。


    她咧著嘴,耷拉著舌頭做了個傻兮兮的鬼臉:“笨蛋結花!”


    “嗚……”


    姐妹倆一前一後的走,還沒走到一半沒用的妹妹就開始哼哼唧唧。她嘴裏的抱怨剛剛開了個頭,結草直接把結花手裏抓著的竹筐搶到了自己的手上。


    “我來行了吧!”姐姐的派頭倒是做的很足。


    “謝謝你!”妹妹幹脆打蛇上棍。


    “……哼!”


    她們是出來采菌子的。雨剛下了,蘑菇被天上來的水一澆,冒頭的很快,不趁這個機會多采點,這些好吃的小東西就會“咻”得一下鑽土裏,到那個時候想吃可就難了。


    結花蹲在地上,努力的順著菌菇的傘柄往下挖,小心的把蘑菇完整的刨出來。


    “摘了好多蘑菇!”小女孩子興高采烈的:“我們可以迴去讓鶴先生燉好喝的湯!”


    “不要隨便麻煩先生!”結草打了自己妹妹一腦袋。


    她氣哼哼地,臉鼓得像蓬鬆的蒲公英:“而且就是燉了先生也吃不了!”


    “是哦……”


    兩個小姑娘一下子失落了起來。


    “先生他除了喝一點生血之外,別的什麽都不肯吃呢。”


    結花掰著手指算:“昨天月丸抓了好肥好漂亮的野雞迴來,鶴先生也隻是弄了點血做血豆腐。”


    結草跟著補充:“而且還是生吃。”


    兩個小姐妹一起齊刷刷地歎氣:“害!”


    她們摘好蘑菇就往山下走,路上遇見了一隻雪白的鶴。


    “好,好漂亮……”


    結花微微瞪大眼睛。


    在小女孩的眼裏,鶴的確很漂亮,它用翅膀卷開雲,分開霧,姿態輕柔,輾轉著繞著青山啼鳴。被風拖著身子扶搖而上。


    “笨蛋!”看著自己被美色迷惑的妹妹,結草恨鐵不成鋼的敲了她腦袋一下。


    她拉著妹妹一起半蹲下來,兩個人四隻手拍在一起和好,向鶴飛走的方向低垂著頭,頷首道:“神明大人。”


    一隻一隻的白鶴從霧層裏探出,整齊的向更高處的雲朵飛去。


    這裏是鶴棲山,顧名思義,鶴一向很多。


    等鶴群飛走後,結草才了一口氣,開始教訓自己的妹妹。


    “給我對鶴放尊重一點啊。”結草道:“那可是神明的化身啊!”


    她一路擰著結花的耳朵迴到了住的地方,在半山腰上正好撞上了剛剛打獵迴來的月丸。


    臉上帶著如同野獸爪印胎記的少年背著竹簍,露出半邊虎牙笑眯眯的衝姐妹兩個打招唿。


    “你們迴來啦!”月丸放下竹簍,“今天晚上吃兔子呀!”


    “啊啊兔子!”結花差點流口水。


    她們兩個湊過去看竹樓裏裝著的獵物,裏頭裝著兩隻肥墩墩的兔子和一把野韭,但最吸引人的還是一隻瘦癟癟的,看毛色應該是沒斷奶的幼鹿。


    結草抬起頭:“你是怎麽捉到鹿的?”


    “啊啊這個……運氣好啦。”月丸撓了撓臉,“之前從鶴先生那裏聽來了一個偏方,說是拿鹿血做肉茶的話給身體不好的人喝會有用……”


    他突然有些慌張的起來:“我,我也知道獵這麽小的鹿不好啦,但是成年的鹿我是抓不到的,妹妹的身體越來越差,我就是,就是想……”


    “丸月嗎?”結草歎了口氣,“是哦,那就沒辦法了啦……”


    他們沉默的走迴了家裏,剛剛推開門就被躲在門後的丸月撲住了。


    把頭發紮成兩個環的小女孩努力瞪圓那雙白蒙蒙的大眼睛,跌跌撞撞的往聲音的方向撲去。


    “哥哥!”她抱住的卻是結草,“歡迎迴來!”


    她很努力的說完了那句話,話剛說完就是一串連著一串的咳嗽聲,像是要把肺和腸子全部連著嘔出來,原本就慘白的嘴唇被這樣一折騰是一點血色都沒有了。


    “嗯嗯,哥哥在這裏。”月丸像是習慣了一樣的開口,與此同時結草也輕拍著丸月的背,無聲的給她順氣。


    他們走進院子裏丸月才把結草放開,她剛要向前走就被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的月丸給抱起來,帶著妹妹去房間裏麵免得受風。


    他讓丸月乖乖待著,自己去給她煎藥,結花結草兩姐妹不約而同地湊過去陪這個小姑娘玩兒。


    等草藥的澀味被燉出來的時候,外麵的天也徹底的黑了。


    與此同時,這間屋子最裏麵的一個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月丸。”那個打開了房間門的家夥對正在熬藥的少年道:“你的水放太多了。”


    “嗚哇!?”聽到這話的月丸差點把頭砸到灶太上。


    和他的冒失不一樣,三個小姑娘反而很驚喜地齊道:“鶴先生!你睡醒了呀!”


    “嗯。”鶴銜燈應了一聲。


    應該怎麽說這個走出來的家夥呢,雖然被叫做先生,可是看長相卻像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雖然說是睡醒了,可是還是那副沒有精神的樣子。


    鶴銜燈耷拉著腦袋,過長的白色卷發柔軟的垂在他的肩頭,甚至還有一些垂到了地上。


    他赤著腳,腳趾微微蜷縮在一起,隨著步伐,他緊繃的足弓舒展開來,讓上麵環著的兩顆琉璃鈴鐺叮叮叮叮的響。


    “讓我來吧。”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少年對著三小隻說道,“你去位子上坐著。”


    月丸惶恐不安的看了眼鶴銜燈,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


    “對,對對對不起!”他用超級大聲的嗓門嚷嚷,“又給先生你添麻煩了!”


    “……唔。”鶴銜燈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捂在了耳朵處,兩隻眼睛都眯了起來。


    “對不起!”


    又來了。鶴銜燈無奈的想:月丸哪裏都好,就是太認真了。


    他捂住嘴歎了一口氣,神情怏怏:“沒有麻煩的意思,不需要道歉。”


    “啊,但……?”


    月丸還想說點什麽就被鶴銜燈給打斷了話。他伸手在月丸眼睛上的胎記處摸了摸,說話的時候還帶著困倦的氣音:“你身上有鹿的味道,是去抓了野鹿的孩子嗎?”


    “這樣不好。”他推了推月丸,“把它放了吧。”


    “不不不不不是的鶴先生!”月丸手忙腳亂的比劃著手勢,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是因為妹妹她的身體……你不是說鹿血可以用來做藥嗎所以我才——當,當然!我沒有怪先生你的意思!就是,就是那個……!”


    “肉茶需要長著角的雄鹿,你抓的那隻太小了。”鶴銜燈又打了一個哈欠,“雲峰上麵棲息的鹿群有一隻老的牙齒都快掉光的鹿,萬幸的是它的角還沒有老的掉下來。”


    “你,你的意思是?!”


    “我幫你把它帶迴來,你把那孩子放了。”


    鶴銜燈揮揮袖子把囉嗦的小鬼趕走,他在灶前待了一會兒,端出了今天的晚餐。


    熱氣騰騰的定食是給小朋友們享用的,大人的晚飯永遠是用一盞淺淺的酒碟子裝著的。


    就算是菜上齊了也沒有人先動筷子,小孩子把目光投向鶴銜燈,鶴銜燈則是把目光投向桌子最上方供著的神像上。


    神像是用木頭精心雕製的,在不同的地方還有著裝飾的琉璃,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舊物了,神像上麵已經有了磨損的痕跡,但這也無損那位神明奇詭的美麗。


    從造型上就看得出來,這尊被供養的神靈是一位三相神。


    左邊的一麵是纏滿了紅色火焰,長著尖齒與豎瞳的鬼怪,它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額前刻著一個妖字,手肘的位置長滿了雪白羽毛,刀削鐵鑄般的,在燭光的映照下閃著寒芒。


    右邊的則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輕人,他的額頭上刻著佛字,一隻手向上一隻手向下,兩隻手都托著蓮花。但很奇怪的是,這位佛子手裏的蓮花一邊是白色的,一邊卻是猩紅色的,連帶著那對琉璃燒製的眼睛顏色也晦暗不明起來。


    最中間的是結合了鬼與佛共有模樣的神,他緊閉著雙眼,在額頭的正中間有著一雙巨大的白色眼睛,那雙眼睛的中間開著一朵蓮花,蓮花的中間刻著神字。


    “……三相除厄,佛鬼造神,輪轉之神鶴目蓮,大人啊,請寬恕我吧。”


    他雙手合十,低低的念了一句。


    鶴銜燈看著神像,目光縹緲,也不知道是在透過它看什麽不存在的事物。


    他半響才把目光收迴。低低地衝等在一旁有樣學樣的小朋友們宣布了一句:“開動吧。”


    結花老早就在等這句了,筷子直接朝自己想吃的菜上招唿,結果還沒夾到就被自個親姐姐拍掉了筷子,委屈巴巴的做了個懺悔的手勢對著神像認罪。


    這兩個姐妹的日常就是這樣,月丸早就習慣了。他正在給妹妹布菜,夾了幾下後又怕傷到丸月的自尊心停了下來,滿臉糾結的把麵前的菜換了位置,故意把魚推得遠遠的。


    他們其樂融融,鶴銜燈就在一旁看著。


    他剛剛才解決了自己的晚餐,趁幾個小孩不注意用袖子擋著嘴仰頭喝掉了碟子裏裝著的紅色液體,還不著痕跡的擦了擦嘴角。


    “好吃嗎?”他托著下巴問。


    結花一真都很給麵子,她吃的滿嘴流油,除了點頭什麽都不會了。


    倒是她的姐姐更淑女一些。結草放下了碗筷,認真的評價道:“和昨天的一模一樣呢,先生。”


    “一樣嗎?那就好。”


    鶴銜燈終於鬆了口氣。他看著桌子上裹著紅漆的酒盞,不知道到底透過它看到了什麽,他突然想到了什麽開口對著小孩子們道:“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丸月下意識的抓住了哥哥的袖子,迷迷糊糊的問道:啊?去哪裏?”


    “去淺草。”


    他剛說了要去哪後,桌子上的氣氛馬上變了,古裏古怪的讓鶴銜燈有些擔心。


    “怎麽了嘛?”他又問了一遍。


    “沒什麽,就是太可惜了。”結花說這話的時候還帶著笑,她撅著嘴嘟囔道,“獪嶽正好明天要迴來呢。”


    “啊,是嗎……”鶴銜燈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那我還是不去了吧。”


    “月丸你明天去摘點桃子迴來,我做點桃醬和桃餅,丸月結草你幫著帶一下吧,對了,結花你不要跟人家吵架。”


    他像一個在外多年的孩子終於迴來的孤寡老人一樣的興奮,叮囑完這些後飄飄悠悠的晚房間走,走到一半還不忘轉過頭叮囑他們別忘了洗碗。


    在鶴銜燈走後,飯桌上的氣氛一凝。


    “啊啊真偏心。”結花咬著筷子嘀嘀咕咕,“不就仗著比我們早嘛……”


    “結花——”在結花抱怨的時候,結草的聲音幽幽的在她背後響起,“誰讓你多嘴的!”


    “嗚,嗚哇!?”


    大約又過了一會兒,丸月支棱著耳朵疑惑的開口:“怎麽了哥哥?我怎麽聽見結花在哭?”


    “沒什麽。”月丸眼神閃爍,“就是姐姐和妹妹在一起玩拉耳朵遊戲而已……嗬嗬,拉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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