釘在窗戶上的木板之間間隔極窄, 隻有兩個指頭的寬度, 光線從屋外斜斜的照進來,在地上留下幾個明亮的光帶。


    李舜生的眼睛正夾在這縫隙中, 一眨不眨地盯著樓下的訓練場。


    在一眾高矮胖瘦不一,膚色從黑到白不等的隊列裏,林子墨站的並不靠前, 甚至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身形藏在前麵那個高壯的身體之後, 然而不論他怎麽躲藏, 李舜生總是能從人群裏第一眼找到他。


    小孩瘦瘦白白的模樣, 和周圍灰頭土臉的同伴完全不一樣, 像是誤入了煤場的雪團, 盡管臉上聰明的抹了髒兮兮的灰,可戰術背心遮不住的地方, 從下頜到鎖骨,大片白皙的皮膚裸-露在外, 瑩亮亮的像是在陽光下發光的雪。


    李舜生從小朋友時不時瞄過來又收迴去的視線裏看出點熟悉的影子。


    五官的確是沒張開的林子墨, 琥珀色的眼,嫩紅的唇, 小了兩圈的酒窩,還有嘴角那總是微微挑起的弧度, 每一分每一毫都是熟悉的味道。


    可......林子墨居然怕鬼?


    李舜生無論如何也沒從成年體的林子墨身上看出這點毛病,若是說成長的過程中逐漸克服恐懼,或者隨著時間逐漸遺忘恐懼,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莫名就迴想到當初在潘多拉機構內的林子墨。


    對方驟然看到幻覺內的死魂時,第一反應怔愣住的臉。


    其實還是怕的吧?隻是冷靜下來後,理性勝過感性,自己在心底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假的。


    恐懼來自未知,未知像一個無盡的黑洞,吸收光線,扭曲視野,不論是什麽都無法探究,不論是什麽手段都不能了解,然而一旦未知撕去神秘的光環,恐懼感就會隨著認知漸漸消退,轉變成其他的或淡然、或新奇的情緒。


    李舜生細心地,仿佛藝術館內的觀眾,隔著護欄專注地盯著心儀的畫作般,注視著林子墨。


    如果不是擔心嚇到林子墨,他真的想跟在男孩的身邊。


    可他現在隻能在昏暗的房間窺探,想法設法讓男孩處在自己的視野裏,卻不讓敏感的男孩發現他。


    該怎麽辦呢?李舜生陷入沉思。


    “你還好嗎?”


    站在隊伍裏的林子墨身形搖搖欲墜,還沒巴掌大的小臉一片煞白,雙眼發愣。


    他這幅樣子,讓本來懷疑他裝病的一眾教官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轉而不由得琢磨起來:這迴不會是真病了吧?


    林子墨裝病可不止一兩迴了,被“狼來了”事件搞得產生了思維慣性,教官們隻要聽到林子墨稱病,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家夥又開始裝,導致這次他們集體猜錯之後,看著對方那張可憐又脆弱的臉,一時之間竟然產生了愧疚的錯覺。


    剛才去叫林子墨的黑發男生,風見雄二,才來這裏沒多久,兩人年齡差不多大,又是這個基地裏為數不多的亞裔,因而關係還算不錯,平日裏總是走在一起。


    “我很好。”林子墨眨眨眼,手裏槍-支冰涼的觸感讓他迴過神來,他麵無表情地看了眼身邊的小夥伴,“我特別好,真的,完全沒問題,一切都ok。”


    若是換做常人,現在早就忍不住吐槽:“你這明明是問題大了好不!”


    可風見雄二的感情如同割裂般,卻像全然沒察覺一樣,淡淡的“哦”了聲,繼續目視前方,“沒事就好。”


    旁邊一直豎著耳朵的紅發少年“嗤”地笑了聲,他挑著眉梢,吊起的眼角滿是譏誚,手指靈活地拆卸槍支零件,這個動作他連看都不用看,做了成百上千次,一個步驟都不會出錯。


    “你不會是怕了吧?覺得自己保不住第一的位置了?”


    紅毛的眼白極多,不論從什麽角度看,都像是翻著白眼跟人說話,他瞟了眼林子墨。


    林子墨沒理他。


    林子墨還在發呆。


    在這個訓練基地裏,所有的學員都是未成年人,大部分甚至還不到十歲,他們有的是戰爭遺孤,有的是街上的流浪兒童,還有的是老板親自收養的,他將他們放在這裏,學習活下去的技巧,培訓殺死別人的方法。


    每個人都不是自己命運的掌控者,在這裏,有實力並不能贏得尊敬,所有人隻想踩在別人的肩膀上,拚命向上爬,逃離被淘汰的命運。


    越強的人,越容易成為別人眼裏的眼中釘。


    而實力比眾人好上那麽一點,卻不是很多的林子墨,更是所有人暗自敵視的對象。


    這個所有人,當然要排除同樣和林子墨一樣受到排擠的風見雄二。


    “下一組!”隊伍盡頭的教官揮了揮手。


    前一組進行完射擊訓練的少年們退下,臉上或懊惱或蔫吧,另一頭撤開的靶紙上,零星分布在各個角落的孔洞完美詮釋了他們的真實水平。


    蛋黃酥......好像蛋黃酥上圓潤飽滿的小粒黑芝麻......


    林子墨望著靶紙,悄悄吞咽口水,蓮蓉餡、豆沙餡、紫薯餡、芝士餡......他實在不想再吃這個地方難吃的麵包了,他想念學校門口那家排著長隊的甜品店,想念從自家烤箱裏新出爐的奶香味點心。


    “喂!你那是什麽表情!”


    紅毛高高壯壯的身形擋住林子墨的視線,他皺著眉,繃緊的下頜骨像是塞了冰塊,惡狠狠地吊起眉梢,盯著林子墨看,“別以為自己上次拿了第一就覺得了不起了。”


    林子墨把心思從流油的蛋黃上收迴來,盯著這個眼熟但不認識的家夥看了兩眼,誠懇道:“其實我也不想拿第一,上次你應該不在狀態吧?如果不是你失誤了,我大概是拿不到第一的。”


    “呃,看來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紅毛捏在林子墨領子上的手僵了一下,而後尷尬地放下了,他也沒想到找事找到最後,對方居然態度這麽良好,搞得他都不知道該怎麽繼續挑釁下去。


    “對啊,我這個人別的長處一點沒有,最擅長的就是自我剖析了。”林子墨誠懇地說著,目光裏“皮卡皮卡”的閃爍著真誠的光芒。


    他低頭看了眼領子上的手,那雙沾著灰塵和汗漬的髒兮兮的手正落在他戰術背心上,本來就因為肚子餓有些頭暈目眩的他,更是喉嚨一陣鼓動,有種作嘔的衝動,“那個,如果沒事了的話,可以鬆開我了嗎?教官好像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哦,啊,好的。”紅毛愣了下,不自覺地鬆開手,後退了一步。


    林子墨點點頭,拎著槍走到射擊位上。


    紅毛緊跟著走了過去,旋即他就懊惱的唾棄起自己:剛才怎麽就那麽聽話的鬆手了??那個裝腔作勢的臭小子!!


    “好了嗎?”一直在旁邊暗中觀察的幾個人湊到紅毛身邊,壓低聲音,“就那麽短的時間,你換掉了嗎?”


    紅毛警惕地瞅了眼林子墨的背影,確定對方聽不到這裏的談話,才開口:“我的手速,你們還不相信嗎?換了,神不知鬼不覺的,那家夥根本沒察覺。”


    幾個人竊笑起來,像是在陰溝裏看著同伴淹死好能上去分屍體吃的老鼠。


    風見雄二愣了下,伸手揪住林子墨的褲兜,“林,他們......”


    “唔。”林子墨慢半拍地迴頭,雙眼喪失光彩,還是一副沒迴過神的樣子,“什麽?”


    “準備!”教官大吼道。


    林子墨從小夥伴的爪下掙脫開,慢吞吞地趴伏向地麵,跟周圍的人一比,他的速度簡直像個剛從輪椅上走下來的老頭子。


    彈出的標靶隻會出現短暫的兩秒,而後會在機器的作用下迅速收迴,也就是說,能夠射擊的時間也僅有這露出的兩秒鍾,根本由不得這幫小學員們有任何計算思考,擺位置的機會。


    把握時機,預判準心,同時調整射擊角度,命中。


    索性這並不是什麽遠距離射擊,對於這幫早已訓練過不知道成百上千,甚至幾萬次的學員們來說,命中並不難,難的是精準命中。


    林子墨悠哉悠哉地打開保險,中間還因為摸不到保險的位置而低頭查看了一番,這幅完全不在狀態的模樣不禁讓樓上的李舜生皺起眉頭,而紅毛那幫人......自然是在心中竊喜。


    飛速彈起的標靶毫無征兆,就連做好了思想準備的人都在那一瞬間愣了一下,才進行射擊。


    林子墨神色懨懨,湊在瞄準鏡上的眼睛被鏡片放大扭曲,似乎能看到其中深深淺淺勾勒的蜂蜜般的紋路。他的姿勢並不標準,趴著的模樣像個在沙發上趴著耍賴皮的學生,然而每次當他扣動扳機時,周圍的人總會不自覺地被他吸引走目光。


    因為他的姿態太自然了,就仿佛那個黑色的鋼鐵兇器不是把槍,而是從他手臂另一端延伸出去的肢體一樣。


    托森壓低帽子,他不想承認,可不管這群教授各個技能的教官對林子墨有著怎樣的微詞,可當他們看到這個小家夥端起槍時,所有人都無比肯定——他,就是天生的狙-擊-手。


    “砰!”


    畫成人像的標靶毫不留情地在經過兩秒後放倒,另一頭的訓練員再次將升起,掛著套圈圓環的靶紙從遠處遞過來,送到每個開槍的學員麵前——就像發期中考卷一樣。


    林子墨拿著自己的考卷,在紅毛等人竊喜的目光中,慢慢皺緊了眉頭。


    怎麽迴事?說起來,剛才瞄準鏡的準心好像有點偏移......


    不對,這不是重點!


    難道是因為剛才精神不專注,胡思亂想,沒仔細看瞄準鏡,下意識所為......以前分明沒有出過錯的,這次怎麽就給忘了......


    他攤開的靶紙清晰無比地映入紅毛的眼睛。


    上麵正中靶心的孔洞,連一絲一毫都沒有偏移,仿若一個同心圓,套在靶心的中央。


    林子墨不滿的皺起鼻子,私下暫時忘卻了“鬼”的身影,盯著靶紙——


    怎麽就給忘了,要稍微射偏一點這件事啊!


    作者有話要說:李舜生(在窗戶後麵暗中觀察)


    林子墨(身後一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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