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公子去取酒,白茉莉愜意地翹了腿,半靠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


    她目前所處的房間,位於三月閣中的最高一層。不同於其他幾層的熱絡喧囂,此層似是無人,難得地孤靜。這應該也屬於三月閣的某項“特權”,至少在鶴公子領路,帶她來此時,兩人一路上行,閣子底層的人,詫異地昂起頭看;閣子二三層的,不約而同般倚在圍欄上瞧,皆作議論紛紛。


    白茉莉暫時失了內力,但耳聰目明,能聽到幾耳朵的閑言碎語。


    無外乎都是在議論那一日,飛賊一枚三請令丟出去,將鶴公子標上“無價”魁首之位的舉動。三請令絕無僅有,這世間便造就了頂頂獨一份的鶴公子之名。豔羨者有之,厭棄者有之。


    俄而,一人從旁處走來,隔了繪花的窗欞,徐徐投下一道風情的身影。那人影駐足在門前,“叩叩”兩聲敲門響,細微地、輕巧地,莫名縈了些不請自來的曖昧感。


    白茉莉不做聲。


    那人一點也不急,不再繼續敲門,便就安靜地等著。


    又等了片刻,白茉莉估摸了一下時間,縱使鶴公子的動作再慢,此時合應該迴了來。但他沒迴來,來了其他人,個中蹊蹺不言而喻。她打定了主意,道:“進來吧。”


    得了應允,那人推門而入,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塗了豔色丹蔻的手。那手指修長,指尖圓潤豔靡,不同於鶴公子的青蔥細白,才是當真屬於多年風月閣中混跡的模樣。


    “聽聞白姑娘終於舍得從鶴公子的溫柔塌上爬起來,藺某人趕緊是來了。”他將話說得調侃,但語調猶如在調/情,一字一詞在唇齒間含過了才放,似每一字詞都有千千難解的情義。


    白茉莉聽得耳朵酥酥發麻,再看向來人,蘊情脈脈地一雙眼眸,直瞧得她心中柔柔地軟上一塊兒。


    那人掩了唇,問一句:“笑什麽?”


    白茉莉笑靨愈盛,道:“最難消受美人恩。”


    那人讚同地微一頷首:“藺某人此次來,的確是有事相求的。”


    來人說他是三月閣掌事的藺閣主,引得白茉莉嘖嘖稱奇。


    一來是沒想到傳聞中久不見人的藺閣主,容貌如此穠麗驚豔,二來是沒想到,藺閣主的容貌如此出挑,竟還隱居在幕後,甘願做個掌事的閣主。


    她翻來覆去地惋惜,藺閣主一笑置之,道:“相求可不是白求,有來有往,合作才能長久,是也不是?”


    白茉莉有了點興趣,問:“你能給我什麽?”


    藺閣主賣個關子,隻道:“那就要勞煩白姑娘,隨我來了。”


    白茉莉費了些腿腳,隨藺閣主去到另一處房間。但不想正在內裏等著的“貴賓”,稀了奇,卻是懶秋風。


    白茉莉一挑眉,道:“你這是打哪裏學來的規矩?你師父不曾教你嗎?”


    自她為夔光霽平了仇,與他定下三世以報的恩承。所謂江湖客話人,便成為她白家的傳話人。向來聽說有傳話人前來稟事,從不曾聽聞有人眼巴巴,求傳話人消息的。


    懶秋風慘白了一張臉,顫聲道:“鎖城第九日,我師父就死了。”


    白茉莉恍然,道:“是了,夔光霽死,你繼任客話人之責。如此算來,恩承已輪至了第二世。那你可要好好教導你的徒弟,莫要學你,罔顧規矩。”


    懶秋風哀怨地指責她:“你都不關心,是誰殺了我師父。”


    白茉莉問:“你要找我為你師父報仇?”


    “這倒不必。”懶秋風識趣地迴絕。他師父夔光霽押上江湖客話人三世的名聲,換取大仇得報,他還沒有能與她達成交易的權能。


    白茉莉不耐煩:“那你廢話那麽多。”


    懶秋風梗一下,妥協地丟給她兩本話冊子:“近期的江湖大事記,你拿去拿去。”他動作幅度大些,牽動身上的傷處,胸口裹得白紗布又染上了血。


    白茉莉隨手翻看幾頁,問:“上麵可寫了敢取江湖客話人性命的兇手名?”


    懶秋風答:“第五章,一百六十九頁,第二行。”


    白茉莉指腹在“蟹目濺”三字上摩挲一瞬,記了牢。


    她收起話冊,掃一眼懶秋風的狼狽情形,大發慈悲地又問:“你怎麽了?”


    懶秋風誇張地抹一把莫須有的眼淚,道:“你個沒良心的,我如何淪落到這般田地,話冊的第一頁就寫明了啊!”


    白茉莉說:“寫得太長,直接跳過了。”


    懶秋風哭訴:“焦家遭逢此劫,與東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我不過是想小小調查一下緣由,打草驚了蛇,近日裏連番受到追殺。若不是藺閣主出手相救,我小命不保!”


    “查出了什麽?”


    懶秋風悻悻地說:“沒有。”


    藺閣主說:“解藥在東廠都督東門煜手中。”


    兩人齊齊看向藺閣主,藺閣主掩唇又笑:“怎麽,三月閣好歹算作江湖最大的消息流通點,如此一點信息,不至於查不出來的。”


    懶秋風一伸手,製止了白茉莉即將脫口而出的話:“都別說了,我都懂。是我失職,是我無能,我現在就找個徒弟,把‘客話人’一職傳給他,然後冒死去給你偷解藥。”


    白茉莉笑道:“我是想說,藺閣主既然能探聽得到這個消息,想必解藥一定也尋了迴,拿在了手上。”


    藺閣主眼波流轉,謙虛道:“白姑娘高抬在下了。”


    白茉莉直接問:“想換什麽?”


    藺閣主便不再客氣:“鶴公子的賣身契。”


    懶秋風驚詫地看一眼白茉莉,她倒是淡定,道:“我沒有。”


    藺閣主胸口成竹般,斷言:“他會給你的。”


    是還沒給,但那賣身契就藏在妝奩的暗格中,正與她的三請令放在一處,擅取也能拿得出來。但白茉莉追問一個緣由,不由猜測:“三月閣這是後悔放人了?”


    “是,也不是。”藺閣主說得含糊。


    白茉莉無辜地一攤手:“至少現在沒在我手中。”


    藺閣主掩了唇,眸子裏又是那股漫不經心地笑:“相信白姑娘自有辦法。”


    眼見他說得篤定,白茉莉便是問:“鶴公子是哪裏招惹了藺閣主?”


    藺閣主反問:“白姑娘何出此言?”


    此前白茉莉翻找到那賣身契,匆忙間一看,但也覺察出其上幾條不同尋常的行文限製。


    一是寫:家有繈褓小兒,無人看顧,故寄存於三月閣。幼時日得一粒米,夜得一安息,及至孩提,從憑個人造化。後附一個成年人的掌印,想來是替他做主的爹娘留下的。


    二是補寫:此兒以“鶴”字命名,既入三月閣,須謹守閣中規,終身不得出淮揚地界。後附得是一個稚嫩孩童的手印。那手印甚小,整個展開不及白茉莉的食指長,應是當年鶴小公子留下的。


    年幼的鶴公子為求生,主動留於三月閣,一晃至今。可在兩人數次的閑談中,他不提日苦難熬,隻對“出不得淮揚地”一事耿耿於懷。若是他真已取迴賣身契,取得了自由,豈能有交還的道理?


    白茉莉意有所指,道:“想讓我說服鶴公子?藺閣主莫要難為人了。”


    藺閣主笑道:“白姑娘此言差矣。但因藺某人在風月場中混跡多年,見多了人心易變之事。才知這眼下不過區區一張契紙,不足為奇得很。”


    “哎呀,”白茉莉舒展了一下筋骨,換個話題:“我若是不答應你,如何?”


    藺閣主言簡意賅:“把懶秋風掃地出門。”


    懶秋風頓時抗議:“喂喂喂,藺閣主,救人救到底啊!”


    藺閣主似是未聞,麵上依然是溫和的笑意。


    白茉莉故作無奈地說:“那你自求多福吧。”


    懶秋風哀嚎:“但凡今日出了三月閣的門,我怕是要同我師父一般,命喪淮揚地了!”他大抵是對他師父的離世無介於懷,言詞間不曾有避諱。還道若他不幸也一命嗚唿,清明時節白茉莉祭掃的墳頭,定要多出兩個。


    白茉莉默默地聽了一會兒,看他一眼:“懶秋風。”


    “嗯?”


    白茉莉神色冷一分:“慎言。”


    霽光春未曉,霜蹄輕嫋。聽臚唱、千林並到。


    暈筆開時,諸仰瞻天表。萬方圖籍寫盡,此最人意難消。(*)


    白茉莉尤記得初見夔光霽,雖一身粗布衣衫,然手執一柄狼毫筆,一手執冊,端得是風光霽月的一名人物,肆意又灑脫。他以手中筆,寫江湖諸方事,自詡為不與世俗同的“客話人”,然終是跌墮了紅塵萬丈,滾惹塵埃。


    最後的一次照麵,是在一所殘垣破廟。他吹了三天三夜的哨響,那哨音經得有心人一層一層的傳達,傳入白茉莉的耳中。匆匆趕到時,風塵仆仆的她差點是要打人。


    夔光霽苦笑,道:“我手腳筋都被人挑了斷,確實沒辦法主動見你。”


    白茉莉蹲在他的旁邊,拾起一本空白的話冊:“求我幫你報仇。”


    “以什麽身份?我,早就擔不起客話人一職了。”


    白茉莉蓋住他眼睛,自覺掌心滾燙:“我說你是,你就是。”


    “茉莉,茉莉,”夔光霽連聲地喚,“世間怎得會有如此心狠之人啊。”


    白茉莉說:“她死了。”


    “……”


    “她受了奇木佛的脅迫,假意接近你。害你至此,可算是十分功成。江湖失了客話人,正值人心惶惶,你以為奇木佛還會留她一條性命,給自己留下把柄?”


    良久的沉默,夔光霽啞聲道:“我求你。殺了我。”


    她平靜地迴絕:“人皆一死,但你不能死在我的手中。”


    她得了夔光霽三世以報的恩承,橫掃巢南十三郡,找到武林惡·奇木佛。而夔光霽收了正邪難辨的懶秋風為徒,唯一的要求便是弑師後,方可出師。


    白茉莉掃一眼房中心思各異的兩人,再想想自個,倏地笑了笑。


    懶秋風對她有欺瞞,分明是他殺了夔光霽,卻以為她不知,將其嫁禍給蟹目濺。藺閣主對她有隱瞞,鶴公子身世為迷,三月閣另藏玄機……


    而她,看得清許多,也有一些看不清。但早在她初入江湖時,她爹對她唯一的告誡“信己,不信他人”,她謹記於心,向來不敢有分毫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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