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月華目光銳利,上下打量扶蘇。居高臨下且肆無忌憚,若落在尋常人眼中,便似在百般挑剔。扶蘇卻無不適之感,這個婆婆似是經年未見的長輩,看似清冷,實則和善。她微笑著應道:“是,婆婆!”


    她笑容甜美明淨,如和融的春風,暖心潤肺,崔月華收迴目光,聲音不自覺地柔和起來:“你的身子此次吃了大虧,可要好好將養。此間喚冼雪閣,平素罕有人來,你就放心在此住著。”


    冼雪閣位於落霞山麓,正是風光旖旎之所。這京城周圍,但凡風景佳處,遊客莫不如織,惟獨這冼雪閣是一個另外,方圓二十裏處,卻是無人敢踏足。崔月華自是不便對扶蘇說十餘年前一個冷傲美豔的俠女在此自縊後,夜鬼之說便甚囂塵上。更有言傳,有一少年夜行至此,遭遇女鬼,慘被拔舌。流言蜚語日久,這冼雪閣也便成了禁地。幸少爺機敏,借故要了這裏,自己才有安身之所。


    不待扶蘇反應,崔月華又拉過在一旁杵著的翠兒,“她叫翠兒,你有一應事兒喚她便可。這丫頭雖然口齒不行,腦子卻是靈敏的。”


    翠兒聽覺一流,見翟月華說到自己,靦腆地衝扶蘇行了一禮,粗嘎的嗓音壓到了最低:“姑娘!”清澈如小鹿般的眼睛透出自然的親熱,真誠而不作偽,扶蘇鼻子一酸,自己何德何能,竟有幸遇到這麽多的好人。


    “謝謝你們!”眼中有慢慢湧出的溫熱,她瞪著帳頂硬撐著不讓淚水溢出。


    “翠兒去灶上把適才熬的青菜香菇雞絲粥端來。”翠兒見扶蘇鼻翼翕動,知她傷心。想安慰,卻又不知該如何動作。崔月華見她直愣愣瞧著扶蘇,知她是狼群喂養大的,凡事皆從本心,不知避忌。原不知人傷心時大多不願別人瞧見,像這樣傻傻地窺人心事最遭忌,遂扯著她胳膊道。


    “是!”翠兒想起一早在灶上煨著的粥,旋風似的跑了。


    “我去看看,這丫頭毛手毛腳的。”崔月華恨鐵不成鋼般的跺了下腳,也走出了房間。


    偌大的房間靜了下來,扶蘇舉手拭去腮邊淚水。那夜,她迴望,桃花村一片赤紅。雖無星月,但火海中一切都那麽清晰,裏尹家門前的老榕樹上撲楞楞飛起的雲雀,即使隔得很遠,也聽得見它們的悲鳴與大火燃起的劈裏啪啦聲。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落就這麽毀了!


    慈眉的裏尹、憨厚的張叔、熱心的雀兒……他們躲過這場劫難了嗎?這群深夜屠村的黑衣人究竟是誰,瞧當時情形,竟像是衝著自己和秦茾而去。


    不,或許隻是衝著自己,冬日的白雪又在眼前漫天飛舞,想到這裏,扶蘇頓時頭痛欲裂。她以肘撐床,欲掙紮起身,不料一動作,扯動後背傷口,額上汗水頓時涔涔而下。


    “姑娘?!”翠兒端著青花瓷碗進來,見扶蘇麵色慘白,半倚著床頭大口地喘氣,不由驚唿出聲。


    扶蘇強笑道:“不妨事!”


    翠兒放下手中碗,一個箭步竄到床前將扶蘇扶住,又扯了被褥墊在她身後,方如釋重負般地噓了口氣。


    “謝謝翠兒!”扶蘇勉強坐直了身子。


    翠兒已經唬出了一身汗,葉姑娘是少爺最關心的人,要是出了差錯,她可沒法向少爺交待。見扶蘇道謝,忙正色道:“姑娘不要!”怕扶蘇不理解,又補了個起床的動作。


    扶蘇見她小小的臉作出一本正經的神情,心頭一黯。雀兒在指導自己做家務時,也會有這般表情。見翠兒仍虎視眈眈地注視著自己,扶蘇強打起精神,微笑道:“下次不會了!”翠兒這才滿意,轉身將粥碗端過來。


    扶蘇伸手欲接,翠兒手一縮,搖頭道:“我來。”扶蘇見她執拗,隻得由著她一勺勺地喂。粥熬了一個時辰,米粒入口即化,扶蘇不覺吃了一碗。


    翠兒見她意猶未盡地瞧著碗底,抿唇笑道:“還有。”扶蘇被她識破,倒也不尷尬,坦然道:“粥熬得極香濃,勞煩姑娘再給添一碗。”


    翠兒十歲被從山中帶迴,第一次吃到煮熟的食物,驚訝得目瞪口呆,這世間竟有如此美味。從此她喜歡上了烹調,閑暇裏琢磨廚藝,後來青出於藍,崔月華便對廚房一應事務撒手不管,全部交由她折騰。現扶蘇讚粥香濃,便如讚她一般,她喜滋滋地去廚房又盛了一碗。


    扶蘇兩碗粥下肚,才覺得略有體力。她坐在床上打量四周,一桌一幾一凳,物件不多,但樣樣明淨精致,幾上花瓶插著新鮮花卉,細白的花蕊散發出清雅香氣。


    “姑娘躺下歇息罷!”崔月華從外麵進來,見扶蘇靠著被褥端坐著,不由瞪了翠兒一眼。這重傷未愈的,吃完飯還不趕緊躺著休息。


    扶蘇見翠兒受累,忙解釋道:“剛用完飯還未及躺下。”


    “隻有好好休息,才能早日複元!”崔月華手腳利索,將扶蘇安置好,語重心長道。


    見扶蘇慢慢闔了眼,崔月華方掩了門,悄悄迴到自己住處。翠兒則在扶蘇對麵的地上打了地鋪。


    清醒以來的第一覺扶蘇睡得並不踏實,桃花村的一幕幕雨雲般在腦海中翻騰:雀兒笑著奔跑、芸兒低著頭偷笑、秦茾荷鋤歸來、張嬸溫潤的手心,一切還是舊日的模樣,睡夢中的扶蘇不覺露出了微笑。


    可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晚霞詭異的血紅,凜冽的颶風裹著沙塵迷得萬物失了方向,天生異象,這是大兇之兆啊!張爺爺的臉在沙塵後漸漸模糊,聲音也消失不見。


    風沙退去,一個人踉蹌走來。是張元張大叔,他平時不是一直狼行虎步麽,怎麽現在像在雲裏飄?扶蘇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張元窄瘦的身軀上有十餘個透明窟窿,正咕嘟嘟地向外噴射著殷紅的血液。


    張元越走越近,慘無血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一雙黑色的眼睛突出在外。扶蘇怔怔地不能動,看著他走到麵前,舉手扼住自己的頸,一字一句道:“是你,是你害了大家。”


    他恨得怒目圓睜,手上力道慢慢加大。扶蘇眼角不由垂下一顆清淚,果然是自己害了他們。也好,就用了這命償還他們,她剛欲閉上眼睛,便聽張元泣聲道:“是我,是我救了你啊!我救了你來禍害村子,我罪該萬死!”


    他顫微微地把手鬆開,向東方撲倒。扶蘇剛欲伸手攙扶,便聽“轟”的一聲響,眼前之人碎成了血沫。“張大叔……”扶蘇心痛得無以複加,大顆的淚水滾落到枕上。


    她欲睜開眼,卻總有不可知的東西把她拖向黑暗的最深處。絕望悲痛的神情,小臉皺成一團,迷糊中還在不斷囈語,白衣少年推開門便是這樣的場景。


    她向來天真無憂,何曾受過些許挫折,少年向來清寒的臉上不免動容。在床邊輕輕坐下,柔聲安慰道:“扶蘇別怕。”執起緊揪錦被的纖纖玉手,少年沉聲鄭重道:“從今時起,我定護你一世周全。”


    耳邊似有梵音和雅地唱,扶蘇迷蒙中抓住一隻溫潤舒爽的手,黑暗潮水般退去,清新明亮的月色漸次延展,心慢慢靜了下來。她再也舍不得鬆開手,惟恐一鬆,夢魘便會再次來襲。


    扶蘇唿吸漸趨平穩,白衣少年神色也柔和下來。挺秀的鼻梁,因傷而略顯蒼白的菱唇,光潔的額頭,還和幼時一樣,永遠都是那麽美麗誘人。細瓷般的頰上隱約有剛才哭泣的痕跡,少年抬起手,用食指輕柔地抹去。


    扶蘇肌膚幼滑,少年手指所觸之處隻覺細膩柔軟。這是她的麵龐,自己夢裏常見的人,他的唿吸重了起來,手指略有些猶豫,但還是慢慢向那飽滿的菱唇拭去。


    棱角分明的唇,嬌嫩水潤的沒有一絲紋路,少年手指描畫著,忽然心中一陣衝動,隻願把床上的人一把攬進懷中。那日午後,她在自己懷中的滋味是那般美妙,差點就讓自己放棄了複仇的念頭,隻帶著她迴到那冰雪之地——他們相識相知的地方。


    “少爺?”身後粗啞的聲音怯怯地喚。


    白衣少年有些懊惱,剛隻點了那丫頭半個時辰的睡穴。他輕輕掰開扶蘇的手,站起身,神情恢複了一貫的清寒:“我來看看葉姑娘,這便走。你和崔婆婆多費點心,好生照顧著。”


    翠兒還未及反應,便見白衣翩然而去。白衣少年正是翠莊山莊的少莊主——雷子騫,也是扶蘇雍城的故人虎子。


    睡夢中,扶蘇所抓住的手突然抽出。她頓時失了依靠,恐慌再度漫上心頭,緊張地在床上摸索著,試圖尋迴那隻溫暖的手。


    “姑娘……”翠兒見扶蘇閉著眼睛,兀自恐慌,知她惡夢,忙牽住她的手,試圖喚醒她。


    扶蘇反手緊握住,片刻慢慢睜開眼睛,神色中頗有些疑惑:“剛才是你一直守在我身邊?”


    翠兒一怔,馬上點頭道:“是。”


    夢中的手掌溫潤有力,翠兒的手卻嬌小纖細,自己竟是睡糊塗了,扶蘇不禁自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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