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極快,轉眼已是春分。這日傍晚,扶蘇剛泡了泉湯,小臉紅撲撲的,端著一盆衣服從浴室出來。她正把衣服擰幹往晾衣繩上搭,忽見一羽白鴿在空中盤旋了兩圈,慢慢收了飛翔之勢,落在二樓的欄杆上“咕咕”地叫著。秦茾想是聽到了聲響,快步從室內走出。那鴿子竟似與他相識,也不逃開,依然立在欄杆上悠悠地啄頸下羽毛。秦茾將它托在掌上,低頭從鴿子腿上取了什麽下來。此時薄暮微熏,扶蘇並不能看得真切。莫非是信鴿?她正思忖,卻見那白鴿又一飛衝天,徑自向北飛去。


    “秦大哥,這白鴿是你養的嗎?”鴿子很快消失在暮色蒼茫之中,隻餘一黑點。秦茾未料她在樓下,先是一怔,隨即笑道:“並不是。”轉眼瞥見她手裏提著濕衣服,急急從樓上下來,“這衣服厚重,你一人怎擰得動?”氣溫一天暖似一天,扶蘇想著冬服也不用再穿,遂將秦茾的衣服偷偷取出洗滌。冬日衣服厚重,確實不好瀝水。秦茾說著,便欲將扶蘇手中的衣服取過。扶蘇卻是不允,堅持道:“咱倆一人一頭!”


    “好!”秦茾無奈。兩人各拉著衣服一角,左右使力,便見那衣袍上的水滴瀝而下。扶蘇將衣服搭在繩上,又用手把褶皺撫平,笑道:“果然還是兩人合作比較有效果。”一個擰,一個搭,一盆衣服很快晾完。


    院中有草蟲偶爾的清鳴,南風徐來,帶來些花草的清香。扶蘇蹲在紫薇樹下逗大白玩耍,但見螓首蛾眉,靨笑春桃,左頰上的傷疤即便再近距離細察,也尋不到一絲痕跡。又因每日泡泉湯,容顏似更勝以前。秦茾從樓上遠遠瞧著,隻覺心中都是歡喜。


    建康城太子府,杜宛如穿著大紅的薄綢寢衣,胸前半遮半掩,隱約露出半截玉山雪痕。聽門外腳步聲響,急從琉璃鏡奩前轉身,待瞧清來人,臉上的笑意倏忽不見。


    見她麵色霜寒,鳴鳳有些膽怯,強笑道:“殿下說今日事多,就不過來了。”


    杜宛如聽了,半晌沒有言語。鳴鳳偷偷覷了一眼,清透的桃花眼中已然蒙了一層水汽。她心中半是憐惜半是害怕,近前囁嚅道:“婢子伺候您歇了?”


    杜宛如將手中牙梳猛地砸向琉璃鏡麵,顫聲道:“除了新婚那幾日歇在寢殿,餘下的每日都是事忙。難不成我杜宛如真是個紅粉骷顱,就那麽讓他避之如蠍!”


    鳴鳳卻知她是極理智之人,凡有想不開之事,隻要假以時日,總能自行紓解。現下正是她氣頭上,所以也不吭聲,隻默默地斟了一盞茶上來。琉璃盞中熱氣氤氳,大紅的玫瑰花苞一片片慢慢地綻放。


    是了,茶都如此,何況人?隻要有心,縱他再鐵石心腸,也能將他暖熱。杜宛如唇邊忽然露出清笑。


    “給我更衣,我要去博文齋瞧瞧殿下!”鳴鳳一愣,片刻便醒悟過來,忙將架上的衣服取下,“小姐,這件流彩暗花雲錦宮裝如何?”


    杜宛如抬眼一看,向衣架指了指,“那件蘇繡的煙雲蝴蝶裙!”鳴鳳拍頭,“瞧奴婢這記性,上次小姐穿這件衣服,殿下可是多看了好幾眼!這種石榴紅最能襯托出小姐的清貴氣韻!”


    “小姐想要什麽發式?”鳴鳳手執梳子,輕輕將杜宛如頭發梳順。


    杜宛如立起身,“什麽發式都不用,就這樣散著。你去廚房把灶上熬的烏雞湯提上!”鳴鳳忙將梳子放下,匆匆去了廚房。等她迴轉來,杜宛如已在院中立著,嫋嫋一管纖腰,雲鬢如墨柔順地披於肩上,在燈下看去,又多了幾分娉婷秀雅。


    遠遠地便見博文齋還亮著燈,兩個當值的小廝站在廊下見到杜宛如都是吃了一驚。不由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便欲往院中通傳。杜宛如微笑道:“不用通傳,我給殿下送些宵夜便走。”說著,便向院裏走去。


    書房外當值的卻是秋芸,正坐在凳上歇息。聽見腳步聲,頓吃了一驚,行禮道:“參見太子妃!”杜宛如笑著對她道:“好丫頭,辛苦了!”鳴鳳將一個裝著散銀的小荷包塞到秋芸手裏。秋芸忙叩頭道:“謝太子妃賞賜!”


    這一番動靜,早已驚動了房中人。尉遲玨將手中書放到桌上,深吸了一口氣。


    杜宛如身姿楚楚,伸出素白玉手將門掩上,輕啟朱唇道:“殿下夜間辛勞,妾身卻隻能袖手旁觀,實在於心不安。這是我親熬的雞湯,您嚐嚐可還合口味。”她將食盒打開,取出一隻粉彩折枝碗,將早已熬得馥鬱的雞湯用銀勺盛出,雙手捧到案前。


    她素顏秀發,神色殷殷,雖不若白日明豔,卻更添娉婷綽約,當真是我見猶憐。尉遲玨心中喟歎,若她撒潑混鬧,倒還好辦,這一味的溫柔賢惠,倒讓自己束手無策。他將雞湯接過,喝了一口。杜宛如心猶空懸,一雙明眸瞬也不瞬地瞧著他,緊張道:“可還能入口?”


    尉遲玨此時食不知味,哪能品出雞湯滋味,言不由衷道:“甚是鮮美,有勞太子妃了!”他瞧了瞧書架前沙漏,道:“時辰已不早了,你早些迴去歇息!”


    杜宛如哪肯便走,美目睇著他,語音嬌媚,“你日夜操勞,我卻早早休息,這要讓宮中的貴妃娘娘知道了,不定怎樣訓斥我呢!我在這裏陪著你,哪怕幫你遞遞書,磨磨墨。即便是謄抄東西,我也能做的。”


    尉遲玨頓時頭疼,躲在書房本就是為了避她,現在卻弄得騎虎難下。他將湯勺往碗中一扔,濃眉微挑,不耐煩道:“我做事向來不喜別人打擾!”


    他這一句語氣略重,杜宛如聞聽之下當即眼眶發紅,眸中有了淚意。她螓首半低,低聲道:“妾身剛嫁入府,知您事忙,從不敢相擾。隻是新來府中,人事陌生,又無人指點,正是百般惶恐。我別無所求,但盼你偶爾能去遠翠閣指點一二,我,我也是歡喜的。”


    她說完轉過頭去,一滴清淚從睫上跌落。見她瑟縮,尉遲玨心中一軟,脫口道:“你今晚先行迴去,我若得空便去瞧瞧!”


    杜宛如話雖出口,卻並未抱有希望,此刻聽他鬆口,心中狂喜。尉遲玨向來守信重諾,話既說出,定會踐之以行。但她臉上仍是將信將疑的神情,一雙溫漉漉的桃花眼似欲求證,從對麵瞧過去是既空靈又魅惑。她爹杜之泰曾說過,她這雙眼睛生得最好,若帶了淚意瞧人,即便是鐵石心腸,也能軟化。她生得美貌,也最善於利用自己的美貌來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妾身便不打擾您公務,遠翠閣內每日都備著您愛飲的銀針白毫,隻盼著您累了能來歇一歇!”杜宛如說到最後,忽然嬌羞,頰上飛出兩朵紅雲。


    “小姐,殿下他……”鳴鳳見杜宛如雖隻一人出來,卻嘴角噙笑,看心情好像不錯,走到院外四下無人處,忍不住問道。


    杜宛如笑著睨了她一眼,雲淡風輕道:“我隻是來送雞湯。至於殿下嘛,他政事繁忙,自然需要留在此間處理。”說完,哼起昔日閨中常唱的一首《鵲橋仙》,腳步輕快地向遠翠閣而去。


    翌日午後,遠翠閣正殿。“娘,你怎麽有空過來?”杜宛如緊緊拉著一個中年美婦的人,將她迎進殿中。


    “娘這不是擔心你嗎?這不泓軒剛一滿月,我便抽出身來。”這中年婦人正是杜宛如的母親,而她口中所說的泓軒乃杜宛如大哥之子,剛才出生一月。


    杜宛如見她來滿心喜悅,撒嬌道:“女兒做事,娘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杜母眯著眼打量,半晌搖頭,“你別哄我,要是過得如意怎麽倒是清減了!”頓了頓又道:“你是要強的性子,雖然此番如意嫁給太子殿下,但男人之心,遠是高深莫測。”說到這裏,忽然聲音低了下去,“況且,還有人先你一步!”


    “你來這裏便是與我說這些?”杜宛如微有薄怒,將臉轉向一側,怒嗔道。


    闔府統共隻有這麽一個掌上明珠,自幼便是嬌生慣養,杜母哪舍得讓她生氣,見狀忙道:“我來是有另外一件事。”杜宛如臉方慢慢轉了來,黛眉微挑,“莫不是爹的那幾房妾又在生事?”


    杜母拍拍她的手,慈愛道:“你現在是太子妃了,她們上趕著巴結還來不及呢。娘這次可是享了你的清福!”


    杜宛如噗嗤一笑,“那又有何事?”


    “你側耳過來,我說與你聽!”杜母向左右瞧了瞧,見殿內隻有鳴鳳一人侍立著,方才放心。


    “什麽事,值得這般神秘兮兮?”杜宛如口中雖這般說,頭卻不由自主湊了過去。


    “皇家子嗣以男子為根本,若你能誕下皇子,太子縱不將你捧在手心,也必高看一眼。”杜母從袖中掏中一張素白箋紙,繼續道:“這是生男孩之方,你小日子結束後按此方抓藥,十四天之後同房,保管一舉得男。這方子靈驗異常,據說宮中的清嬪也是如此用藥才誕下的三皇子。你好生收著!”


    杜宛如不經意地瞧了那處方一眼,哂道:“當真如此管用?”見她神情冷淡,杜母急道:“醫家仙方,怎可不信?我為求此方,可是花了千金。你這孩子,可別白費我一番苦心。”


    “娘,女兒這是逗你呢!”杜宛如瞧著左側軒窗,明瓦上的大紅剪紙還是簇新如初,一雙胖生生的娃娃咧著小嘴正笑得可愛。


    她忽然歎了口氣,“世人為什麽都想生男娃,難不成女孩家便不能腹有詩書,經天緯地?”她自幼聰穎,杜之泰允她與兄長一道在家塾讀書,無論政事、曆史、文學,但凡考較,總是她拔得頭籌。因而杜之泰常讚她胸中有丘壑,隻可惜生為女兒身。這種教育,養成了心高氣傲的脾性,某些見解在杜母看來也是驚世賅俗。此刻見她又出妄論,忙笑道:“當然兒女雙全最好。隻是你不同,畢竟是帝王之家,還是先誕下皇子,以後再生皇女也不遲!”


    陽光破門而入,正籠在二人身上,杜宛如看得真切,杜母昔日的烏黑雲鬢已雜有銀白發絲,她心中喟歎,聲線當即柔了下來,“女兒一切都聽娘的!”


    杜母將她攬在懷中,柔聲道:“好孩子!娘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此物不比尋常,你要收藏妥當,萬不能叫人發現!”她把桌上錦匣打開,取出一扁平玉盒,輕聲道:“這是燃情香!香味清淡,同房時當作熏香點燃,有助於閨房情趣!”


    杜宛如剛打開,聽得此話,慌忙扔到桌上,玉麵飛紅,“這個我不需要!”杜母將她手拉起,安撫道:“我既帶來了,你便收下。若真不需要,便讓鳴鳳偷偷出去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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