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向晚,落日熔金,正是宮內妃嬪用膳之際。嵐霓閣翠羽軟簾半卷,傳菜太監將一盤盤膳食走馬燈似的呈了上來。


    尉遲清嵐在泡著玫瑰花的盆中淨了手,大宮女繡月忙將一方絲帕遞上。她一邊擦著手,一邊問道:“德公公今日沒有派人過來?”


    繡月正要答話,就聽宮女合歡在門外道:“小李子,怎麽是你?德公公呢?”


    “公公正在禦前服侍,脫不開身,所以才差奴才來迴稟貴妃娘娘。”小李子是大太監李德濟新收的徒弟,不過十一二歲,說話做事卻都伶俐得很。


    繡月忙去掀了簾子,笑道:“小李子,進來吧。”


    小李子行完禮,垂首恭謹道:“迴貴妃娘娘,今日皇上奏折公文甚多,就歇在乾清殿了。”


    尉遲清嵐微一點頭,繡月便笑道:“辛苦你家公公了。這是一包興齋桃酥,公公且拿去分了吃。”


    小李子正是抽條的時候,每日總覺腹饑。此時見繡月將一包點心遞過來,忙道了謝,低眉順眼地退了出去。


    尉遲清嵐拿著銀箸,隻挑了幾筷蜜絲山藥與新鮮豆苗,蹙眉道:“怎麽都是些葷腥油膩之物,這禦膳房可真是長了功夫。”


    繡月見她這般,知她心情不好,連忙將那雪凍杏仁豆腐舀了幾勺放在玉碗中,笑道:“這是我讓禦膳房為娘娘單做的,娘娘嚐嚐可還合適?”


    她是尉遲清嵐從睿王府帶進宮的身邊人,自是知曉她的口味。尉遲清嵐用了幾口,喟然道:“還是你知我。”


    見她情緒低落,繡月忙又哄著說了幾句笑話,才逗得尉遲清嵐多用了些許。


    宮燈灼灼,沉香嫋嫋。


    尉遲清嵐脫了宮裝,坐在錦凳上,繡月手腳利索地替她卸下釵環。菱花鏡中那女子眉如遠山,眼若秋水,端的是天姿國色,可此刻眼角眉梢卻盡是寥落。


    “娘娘真是貌美,在這後宮之中就是酈皇後也不如您生得好看”,繡月讚道。


    “酈凰?我看她還能笑到幾時。”尉遲清嵐冷冷道。


    “那是,誰都知道皇上最寵我們主子。”繡月應和道。


    尉遲清嵐脫了繡履,斜躺在繡榻上,隨手從床前小幾上取了一本書,看了幾頁,突然道:“玨兒可是好久未曾來看我了?”


    繡月笑道:“娘娘可是忘記了,玨王爺不是五天前才入的宮嗎?”


    尉遲清嵐也笑了,“我可真是糊塗了,總覺得他有日子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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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城葉家之女名扶蘇,字映容。葉映容是葉扶蘇,葉扶蘇是葉映容,此事當真有趣得緊。”尉遲玨看著桌上的畫像,素白箋紙上一名手拈清荷的少女,巧笑嫣然,正憑欄遠眺,一襲紫色羽衫在風中獵獵飄揚。


    “小王爺真是神機妙算,這次清雲閣傳來的消息正好驗證了您先時的猜測,那葉姑娘果然是王妃為您所定的未婚妻。”錦行想了想又道:“隻是那路上行刺之人,小王爺您心中可有眉目?”


    尉遲玨目光一凜,搖頭道:“季乾嘉並不知我去雍城,況且我與他麵子上還過得去。”他頓了頓又道:“難道是睿王府有人走漏了消息?或者是睿王府有人……”說到這裏,尉遲玨突然停了下來。


    錦行見他沉思不語,忙道:“那屬下該如何行事?”


    “你且下去吧,命清雲閣的人繼續盯著季乾嘉。至於王府,若真有人害我,我必不能容他。”尉遲玨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那張繪著少女的箋紙,被他掌風一震,悠悠地飄了起來。


    維熙五年,那時自己該是剛滿三歲。尉遲玨看著手中的素箋小像,陷入沉思。


    那日,奶娘抱著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到嘉懿堂。“王妃,不好了,小王爺越發燒的厲害了。”


    柳子真正在染指甲,連看也沒看便道:“不是請禦醫了嗎?跑到這裏哭哭啼啼作甚。”


    自己聽得她聲音,伸出雙手,鬧著讓她抱:“娘,娘,我好難受。抱抱。”


    柳子真卻像避瘟疫般,叫道:“快把他抱開,我一手的鳳仙花汁,當心弄了他一身。”


    奶娘忙把自己抱開,哭道:“奴婢瞧著小王爺發的不像是普通的水痘,倒像是,倒像是天花。”


    柳子真倏得抬起頭來,怒喝道:“一派胡言,禦醫說得豈會有錯?”


    站在一旁的綠萼走過來將奶娘拉起,低聲道:“你趕緊將小王爺抱迴去好生照料,按時吃藥,定不會有礙的。”


    奶娘一路哭泣,將自己抱迴了尚清軒。在自己又一次將湯藥吐出後,奶娘大慟,將自己摟入懷中顫聲道:“王爺去了南昭,偏你這時病了。你非王妃親生,她豈肯看顧。你乖乖地將藥喝了,這痘也就好了。”


    自己當時渾身滾蕩無力,但在她輕言慢語下,竟一口口地將半碗濃黑的藥汁慢慢地喝了下去。所幸,第二日父王日夜兼程,趕了迴來。


    病好後,自己腦中卻一片空白,將一場大病忘得一幹二淨。隨著年齡漸長,父王器重,那柳子真對自己也愈加冷淡。兩人關係不睦的加劇,竟使奶娘那晚的話一日比一日清晰地顯現於自己的腦海之中。


    莫非真的是她?尉遲玨心中生恨。


    他將手中素箋小心折好,放入屜中。那屜中原有一尊麵塑小像,像中少女笑容明媚。尉遲玨此刻瞧見,陰鬱心情略有好轉。他伸出一指戳了戳少女的額頭,長歎道:“這世上竟有瞧不上我尉遲玨的女子,莫非是我平日太過自負?”


    此刻,被尉遲玨在口中念叨的葉扶蘇正在廚房和喬娘子忙得不亦樂乎。


    “你瞧我這個包得如何?”扶蘇將手中一個成型的餃子展示給喬娘子看。


    喬娘子點了點頭,讚道:“有進步,不過還是扁平,立不起來。”


    “娘,你瞧我捏的大白。”允文提著手中的一團麵,炫耀道。


    “什麽大白?”喬娘子一頭霧水。“就是那隻兔子啊,娘。”允玉在一旁幫腔道。


    “大白,我看你們扶蘇姐姐倒像大白”,喬娘子笑道。“我?”扶蘇指著自己的鼻尖詫異道。


    “對啊,你滿臉的麵粉,可不像從麵缸裏爬出來的”,允文笑得樂不可支。


    餃子在沸水中上下翻滾,紫茗在灶下又添了一把柴,水滾得更加歡騰。雪白的餃皮薄如蟬翼,透出薺菜的碧綠,香氣撲鼻而來。允文坐在桌邊咕嘟咽了聲口水,逗得允玉噗哧笑了,“饞貓,就知道吃。”


    扶蘇端著一隻大碗,先嚐了一個,叫道:“沒想到這野菜也能吃,再配上這鮮肉,可真是讓人想把舌頭都吞了。”


    見她如此形容,屋中三人皆哈哈大笑。


    夜空杳眇,群星璀璨,一彎弦月靜默無聲,悄將如霜月色灑於長安城中。雲裳閣後院一片靜寂,隻有秋蟲斷續的歡唱。


    尉遲玨思及身世,心中煩燥,又見此刻夜涼如水,月色澄明,便在身上加了一件輕氅,向外行去。


    “雲裳閣”,他瞧著店上的匾額,倒轉腳步向左側行去。一堵粉牆,有綠色枝葉搖曳其上,在月下印出疏落景致。尉遲玨將足一點,輕輕躍上牆垣,俯身向院中瞧去,隻有一扇小窗亮有燈光。


    那木格花窗上糊著京城時興的高麗紙,有一人影映在窗上,卻並不能看得真切。尉遲玨騰身來至近前,卻見那窗紙因雨打風吹,在左下側破有一洞。他略一思忖,便向那窗內窺去。


    屋內少女衣裳已褪至腳踝,隻見其晶瑩粉嫩似嬌蘭,修長嬌挺若新荷,身邊浴盆嫋嫋煙氣正自蒸騰。尉遲玨隻看了一眼,頓時麵紅心跳,逃也似的飛竄出去。


    他一路疾行,直至清隆街方停了下來。“竟然誤窺人家姑娘沐浴”,尉遲玨懊惱道。隻是那畫麵之美,卻不時浮上心頭。他長籲一口氣,心中悸動卻仍是無法平複,自己竟也有如此狼狽不堪之時。此刻他心思浮動,卻不知自己正站在錦瑟閣之前。


    “呦,這位公子。盡站著發呆幹嘛,難不成我們錦瑟閣的姑娘能吃了你不成?”一風騷妖嬈的婦人,搖擺著腰肢走了過來。見尉遲玨衣著華美,俊臉通紅,心中更是高興,嗲聲道:“來,來,來,公子請進來喝杯花酒。姑娘們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有請公子!”


    一個粉頭伸手便欲來牽他,尉遲玨身形一閃避了開去。待要轉身離開,卻又停了下來。罷了,今日便一醉方休。那粉頭先時被他嚇住,現見他停了下來,一時鶯鶯燕燕圍了許多,將尉遲玨簇擁著進了閣內。


    “公子,飲了我這一杯罷”,一紅衣女子坐在尉遲玨左側,全身酥軟,向他身上膩去。尉遲玨見她鮮紅嘴唇,兀自不休,心中生厭,抓住她的手腕厲聲道:“老老實實坐在這裏陪我喝酒便可。”那女子吃他一捏,隻覺手腕酸軟,哪敢再動,隻得乖乖坐在一邊安分倒酒。


    尉遲玨一連飲了數壇花雕,隻吃得頭昏腦漲。他扶著桌子,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向地上一擲,踉蹌而出。行至金水橋上,被風一吹,方覺得好了許多。


    此刻,月上中天。尉遲玨踏著月色慢慢行至長安街上,卻見前麵轉角處,有一人影橫抱一物從院牆中縱身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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