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藤依格上,野徑約山隈。


    趙沅娘在嶽麓山上轉悠了已有二日了。


    時值暮冬,“落蕊翻風去,流鶯滿樹來”的景色自然是見不著的。好在荊楚多常青之樹,觸目所及,滿山青綠,在北方連連失利的戰事傳來之際,就是這些充滿希望的青綠色給予了趙沅娘些許慰藉。


    趙沅娘自小養在深宮,尤愛鮮亮之色。深宮之中,除了大紅大紫和象征帝王的正黃不適宜穿著,早有百般顏色穿梭於殿閣間,喜愛鮮亮之色的宮嬪亦不在少數。趙沅娘仗著趙佶的寵溺,素來驕縱慣了,有幾次偷偷出殿溜達,碰見幾個不長眼的妃嬪撞了色,氣得小臉鐵青,命人捉了來打了個半死,後來聽說有三兩個沒熬過,就這麽去了。


    事發之後,母親陳國公主喚了趙沅娘去,命宮婢將她好一通毒打。若不是趙佶急急前來說項,恐怕趙沅娘一條小命就這麽給交代在自個母親手裏了。就為了幾個位分不高的妃嬪。


    就為了幾個位分不高的妃嬪!


    哪怕事情過去了十年,趙沅娘每每想起,依舊恨得牙癢。


    宮中知曉她身份的人不多,總有些沒眼力價的告狀告到了鄭後那裏,鄭後是聰明人,丈夫寵誰,她便捧誰,可是又不能跟丈夫一樣縱著孫侄女胡來。自此,凡有鵝黃、蔥綠、鮮紅布帛,往往叫趙沅娘先挑過一迴,剩下的才送去各宮妃嬪挑揀,也算是斷絕了趙沅娘隻因衣裳撞色便做出棒殺妃嬪的荒唐事。


    可以說,趙沅娘除了身份特殊不能入宗族譜牒,封不了公主之外,比起當世諸多正兒八經的公主來更加受寵。


    她的母親陳國公主喪夫後與人私奔,後來為人所棄,在鄉野間幾乎活不下去,被趙佶派人尋迴的,迴宮的時候,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已出嫁的公主偷偷養在宮中,不合禮儀規矩,是以知情人對此諱莫如深。自沅娘出生後,陳國公主便纏綿病榻,對她疏於管教,母女二人情分冷淡。養了六七年,陳國公主病體稍愈,卻見親生女兒驕縱無禮,一時氣火攻心,倒病得更嚴重了。


    印象中總是端莊有禮的陳國公主,那幾年有如地獄惡鬼,看到她就嘶聲尖叫,抓起她所能拿起的一切向女兒砸過去,一麵流淚,一麵惡狠狠地咒罵她和她那個不曾蒙麵的爹爹。


    伺候的宮婢說,公主是病糊塗了,才有此瘋癲之態。


    趙沅娘知道,其實母親根本沒有瘋,她裝瘋賣傻,不過是為了發泄她心中的恨。她是一個不可能糾正過來的錯誤,一個讓母親顏麵盡失、從此不見天日的錯誤。


    趙佶來的時候,正趕上趙沅娘跪在母親榻前,頭頂被銀碗砸出了一個大洞,正在汩汩地往外流著血。趙沅娘一動不動,垂頭看著她身上鮮血緩慢流淌而過的地方,劃下一條條奪目的痕跡。


    觸目驚心的紅。


    趙沅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流了滿地的血,感受到體內的血液在興奮地沸騰著、叫囂著,甚至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


    還有什麽顏色,能比血的顏色更為鮮亮呢?


    她身上鵝黃的衫子和蔥綠的裙子,在這樣純粹的鮮紅之前黯然失色。


    若不是顧及到發病的陳國公主和探病的皇帝,她甚至想叫人去殺幾個人為她染上七八套衣裳。


    趙佶溫聲安撫完陳國公主,對著趙沅娘一陣歎息,命人去請醫官。


    服用了數年湯藥,陳國公主終究還是病鬱而終,趙佶追封她為淑和帝姬。


    自此以後,這座宮殿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


    月錢還是照領,布帛首飾擺設依舊時不時地會送來。


    然而再也沒有人打探這裏的消息,行路人若經殿前的道路,寧可多繞上半個時辰。


    深宮之中,趙沅娘帶著一幫伺候過她母親的老宮婢,每日對著牆角突生的青苔發呆,興起的時候,走出這方被圈禁的宮殿,找些撞衫之類的借口杖殺幾個宮人,拿她們的血來灌溉牆角的青苔。


    蔥青和墨綠之下掩蓋著白骨和鮮血,青苔愈發茂盛,自成一道風景。


    而趙佶,再也沒有來過。


    趙沅娘覺得,她和這些青苔也沒多少分別。


    這還不是最差的。


    宣和七年,趙佶禪位於太子桓。


    天子變了,皇後變了,沒有了母親的撐腰,趙沅娘自知再也無法橫行於宮中,以尋找生父報喪為由,自請出宮。


    由是,方才有了西嶺山前事。


    言歸正傳,趙沅娘行至山腰的半山庵,腳步一頓,眼睛下意識一轉,在庵前牆垣下一個被遺忘的角落發現了幾叢青苔,不知為何突然發笑,便進去請了支香火,隨意拜了拜。


    半山庵,半山庵。


    山半山庵名半雲,半畝半地半崎欽。


    半山茅塊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陰。


    半酒半詩堪避俗,半仙半佛好修心。


    半間房舍雲分半,半聽鬆聲半聽琴。


    請完香,趙沅娘又蹲到了牆角的鬆針下,呆望著叢叢青綠,頭頂忽然傳來一聲不敢置信的疑問。


    “趙姑娘信佛?”


    趙沅娘抬頭看了一眼,複又低下頭去,懶洋洋地挪動了下身子,仍舊是半蹲著,青碧色的長裙隨意地垂落在潮濕的泥土上。


    庵前不知何時來了一溜人,皆白衣鬼麵,行走無聲,四周行人和庵外尼姑似是被清了場,目之所及,盡白衣鬼麵,別無他人。


    這些白衣鬼麵人眾星拱月地簇擁著一頂八角琉璃轎,白壁青頂,雪白的輕紗下掩映著一具婀娜綽約的身姿,隱約可窺見其秋月一般的麵龐。


    問話的正是這八角琉璃轎中的佳人。


    “你在瞧什麽?”


    見她不答,佳人又好奇地問道。


    趙沅娘隨手撥弄了下那茸茸的青苔,輕笑:“我。”


    “唔?”


    她在看她自己。


    被遺忘的,陰暗的,尋求生機的。


    “汴梁陷落了。”


    京城汴梁城坡,天子趙桓親入金營和議,獻上降表,下令遣返各路勤王兵,鎮壓抵抗金兵的民眾。宮廷內外的府庫,民戶的金銀錢帛,盡皆為金兵搜刮一空。


    依附牆桓而生的青苔啊,如今大廈將傾,不知明年春日可能欣欣蓬生?


    “哦。”佳人淡淡應了一聲,掩在輕紗中的麵龐顯出了幾分漫不經心。


    趙沅娘直起身子,露出屬於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該有的天真笑容。


    “你是長生不老的方外人,我不該跟你說這些沒意思的話的,巫媛。”


    八角琉璃轎中,正是巫族如今的掌權人之一,巫瑤的師侄——巫媛。


    轎中伸出一隻欺霜賽雪的玉臂,撈起輕紗,樊素口微啟。


    “趙姑娘,找到他了麽?”


    趙沅娘搖搖頭。


    “奇怪。背著一個死人,不好好在山裏待著,還能去哪?此人一貫謹慎,應當不會輕易入城才對。”巫媛以手指敲擊在八角琉璃轎的轍木上,陷入了沉思。


    “不過,我倒見到了兩個人,你絕對想不到會是誰。”


    “哦?”巫媛感興趣地挑挑眉。


    “風華府的童子。”


    巫媛直起腰,身子微微前傾,一雙美目微微一眯。“風華府?是什麽人來了?他們來嶽麓山做什麽?”


    “隻是兩個沒本事的小童子頑鬧,踐踏了田地,想給人賠禮。”趙沅娘越想越好笑,“你那個從蠱當真好用,那小童子三兩句就把話交代了,主子是個不會武的醫者,下人又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看來風華府並不如傳說中那麽牢不可破,也難怪你說已設法直入風華府搜尋寶物了。”


    巫媛卻不如趙沅娘一樣想得簡單。


    “事出有因,他們一定是在找什麽。難道是發現了我的蹤跡?還是……”巫媛敲擊轍木的手指頓了頓,瞳孔瞬間放大,脫口而出,“莫非他也在找‘七合’?”她的表情突然間驚怒起來,“巫瑤竟泄露給他了?!”


    一聽到巫瑤的名字,趙沅娘隻覺得臀部陡然間燙了起來,下意識環過雙手捂住臀部,扭過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


    還好,裙子沒破。


    火燒屁股什麽的,造成的心理陰影太重了。


    好在巫媛一心撲在驚怒上,沒有發現她的小動作。


    “這個巫瑤!”


    巫媛咬牙切齒。


    “就知道她靠不住!淨給我壞事!”


    趙沅娘聽到這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你……你跟巫瑤……”


    巫媛倒沒想瞞著她,大大方方承認了。“我們達成了同盟,我助她集齊‘珠聯璧合鏡花水月’,她替我複活封吾。”瞄到趙沅娘抿嘴,她又解釋道,“我們以巫術歃血為盟,如有背叛,必遭反噬,她不敢失約的,趙姑娘無須擔心。”


    “什……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趙沅娘想到當初自己被巫媛慫恿上西嶺山攪亂文公修仙,卻被意外出現的巫瑤狠狠羞辱了一番,臉色立即難看起來。


    這算什麽?


    這師叔侄倆是耍著她好玩麽!


    “前任天璿星君的轉世入蜀拜祭,當時我在山腳下辦事,恰巧發現了她的秘密,要挾她歃血為盟。”


    趙玨是在文公去世後才入蜀的。


    也就是說,受辱之時尚在結盟之前。


    趙沅娘這才麵色稍緩,問道:“什麽弱點?”


    她本來就是這麽隨口一問,並不期望著巫媛會告知答案。畢竟,她和巫媛也是同盟關係,互相利用而已,彼此防備和有所保留是很正常的。


    也不知巫媛是不把她能造成的威脅放在眼裏呢,還是真的對她沒有太多防備,或者是她獨自守口如瓶太久太久了,使得她迫不及待地想找一個人分享這個秘密。


    她先是揮了揮手,招了一個白衣鬼麵人上前,抖了抖手臂,袖中飛出幾張符紙。


    符紙化了人形,手持刀劍,砍瓜切菜一般將白衣鬼麵人斬殺了。


    鬼麵人轟然倒地,鮮血滾滾,將一身白衣染得猩紅。


    趙沅娘眼也不眨地望著那件被血灌溉了的白衣,隻覺得血脈之中又開始沸騰起來,有無數狂熱的東西叫囂著想要不顧一切地衝出來。


    “趙姑娘可以去探一下他的脈息。”


    趙沅娘跟著了魔一樣走上前,按住那倒地的鬼麵人被劃破的脖頸。鮮血很快溢了出來,染紅了她白嫩的手指。


    雪白的手,鮮紅的血。


    趙沅娘隻覺心旌蕩漾,目眩神移。


    還有什麽顏色,能比血更加鮮亮呢?


    手底下的肌膚還殘存著溫熱的痕跡,沒有心跳,也沒有唿吸。


    趙沅娘不受控製地伸出丁香小舌,輕輕舔掉指尖上的血。


    唾液與血。


    血脈下的蠢蠢欲動,忽然消失無蹤。彷如從未存在過。


    福如心至,趙沅娘瞬時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麽。她扯著嘴角,笑了笑。


    她心裏掩藏的那些陰晦的東西,曆時十餘年,終究還是長成了參天大樹。


    “他死了,對不對?不止是他,我們所有人都是一樣。當年巫瑤讓我們起死迴生,隻是給了我們另一條生命,以及‘不老’的容顏,卻並未給予我們‘不死’的能力。”


    耳邊,巫媛的聲音還在響著,可趙沅娘卻聽不進去了。


    “同為起死迴生之人,巫瑤跟我們都不一樣。她,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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