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薇喜歡聽戲。


    她活了三世,準確地說,是帶著記憶活了三世,除了偶爾興起打探誰家的公子哥,其它時間是不愛出門的。爹爹怕她悶著,請了個戲班在跨院搭台唱戲,崔薇不忍拂逆他老人家,勉強在簾後聽了幾場參軍戲、踏搖娘,聽得昏昏欲睡。待爹爹問起,卻歡顏道:“甚好。”


    爹爹以為她真心喜歡,便讓戲班挑他出門經商時登台,以免姑娘寂寞。崔薇實在提不起興致,婢女見狀,悄悄跟班長招唿了一聲,台後轉出一對男女,咿咿呀呀地對唱起來。


    崔薇聽了幾句,隨口問道:“這是什麽戲?”


    婢女掩口一笑:“此戲名為《董西廂》,是從汴梁那頭傳過來的。”


    崔薇初聽此戲,對台上裝扮唱功不知如何評價,隻道腔調婉轉,便不覺入了戲,索性撤下簾子,專挑爹爹不在家的時候,點這一場《董西廂》,翻來覆去地聽。


    聽得多了,婢女亦覺得煩了,壯著膽子問:“聽說有一場目連戲挺不錯的,姑娘要不要聽聽?”


    崔薇擺手,專注地望著台上依依惜別的男女,道:“不用,我隻愛這一場。”


    婢女又道:“才子佳人的戲碼,不止這一場戲。”


    “可是,我隻愛這一場。”崔薇偏過頭,聲音微沉,“不行麽?”


    婢女哪裏還敢多嘴,撲通一聲跪下,把頭磕的砰砰響。“姑娘饒命,婢子不該多嘴!”崔薇不耐煩地道:“退下吧,莫再打攪我跟們聽戲。”婢女急忙躬身退下。


    巫瑤被迫聽了兩場,不勝其煩,忍不住道:“你每日在家便是聽這個?”


    “嗯。”崔薇淡淡應聲,轉過眸子,“仙姑不喜歡?”


    才子佳人,旖旎多情。


    巫瑤自然是不愛聽的。


    不待她答話,崔薇自顧笑了一聲,道:“是小憐不對,小憐這就排一場,仙姑定會喜歡的。”說罷喚過班長囑咐一聲,台上男女撤去,轉而搬上來一個大屏風,屏風後點了燈火,隨著鏗鏘之聲,一個小人剪影映在屏風後。


    竟是一場皮影戲。


    含沙射影。


    巫瑤忍無可忍,霍然起身,雙目灼灼。“崔姑娘不想深談便罷了,巫瑤告辭。”


    崔薇忙拽住她的袖子,嘻嘻笑道:“仙姑生什麽氣呀。”


    巫瑤為她一拉,絲毫不為所動。


    崔薇長歎一聲,幽幽道:“這一世,我從城外寺廟拜祭迴來,轎子路過街頭,忽悠所感,掀簾一看,在三街口的書局裏看到了沈郎。”


    橫亙幾百年,沈郎已非當年沈郎,崔薇仍然一眼將他認了出來。


    她心下歡喜,偷偷下轎,裝作無意地在書局裏晃了片刻,那沈郎卻如不聞,依舊垂頭專心看書。


    瞥見她窺探的神情,書局夥計低聲道:“這窮酸秀才經常在店裏看白書的,得虧我們店家大方不與他計較。姑娘莫要理會。”


    還是個秀才。


    好極、好極。


    崔薇微一點頭,待沈秀才終於合書走人,便立即著人調查沈秀才的生平,迴到家中糾纏爹爹為她說親。


    這番做派大膽輕浮,爹爹竟也嚇了一跳,苦勸數日,最終拗不過,隻得請了媒人。也不知是做了什麽手腳,那沈秀才居然主動上門提親了。提親那日,崔薇躲在簾後偷聽,臉上傻笑不斷。


    當然,沈秀才並未見過崔薇真容。


    按照規矩,定親之後,成親之前,他們也是不能見麵的。


    不過崔薇一點都不著急,她已經等了幾百年,哪裏還會在乎短短幾十日?她在心裏排演了許多次,新婚之夜她要慢慢訴說他們前世今生的緣分。


    誰知道……


    誰知道,會突然殺出了個祝姑娘。


    沈秀才是前幾日退的親。崔薇起先被蒙在鼓裏,後來無意中聽婢女說漏了嘴,悲傷過度,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便被巫瑤帶去親眼見證了沈秀才退親的緣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她再怎麽拒絕接受,也不得不接受,她的沈郎變心了。


    說到前事,崔薇雙目垂淚,哽咽道:“不過短短數十日,沈郎怎可如此狠心!”說著說著,忽又變作冷厲模樣,語氣尖銳,“那位祝姑娘真無羞恥之心,怎能搶走人家的夫婿!”


    畢竟是自家師侄,巫瑤不由辯解了一句:“她並不知沈秀才定親之事。”


    “不知情就無罪了麽?”崔薇瞪著眼睛,愈發氣憤。


    巫瑤啞然。沉默片刻,又道:“沈秀才並不記得前生之事,今生雖與你定了親,但終究沒見過你,變心一說,也實在……”察覺不妥,她立即把話語咽下,支吾道,“當然,既然定下婚約,又隨意撤去,確實太折辱人了。”


    崔薇眼睛一亮,“對!問題出在這裏,沈郎並不記得我們前世有約。”她臉上鬱悶之色一掃而空,興致勃勃地拽緊了巫瑤的袖子,語無倫次地道,“那祝姑娘對他頗為照顧,沈郎因感激而生情,這不能怪他。但是……但是如果他知道我們前幾世就定下了來世之約,想必不會辜負我的吧?”


    這個問題著實難以迴答。


    “仙姑,你既然能不讓我喝下孟婆湯,那也能叫沈郎記起前世的,對不對?”


    巫瑤臉上露出為難之色。


    崔薇心中一沉:“不行麽?”


    巫瑤斟酌片刻,緩緩道:“他既然已飲下孟婆湯,投入輪迴,忘卻前因,我又如何與天道抗衡?”


    “我不信。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崔薇道,“實在不行,你把我身體裏那玩意取出來……”


    巫瑤一驚,眼皮猛然一撐。


    崔薇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不必驚慌,仙姑當年為何相助,小憐心裏有數。”


    巫瑤心頭有驚濤駭浪拍案,麵上卻強行壓下,平平道:“三生鏡認你為主,隻有你自己能取出來。”


    “它叫三生鏡?它什麽時候認我為主的,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巫瑤但笑不語。


    崔薇好奇地摸了摸後腦,自言自語道:“三生鏡,三生……是巧合麽?”


    巫瑤耐心地道:“你身懷三生鏡,三生命數相同,盡未盡之緣。”


    “命數相同?”崔薇心念一轉,問,“所以仙姑那時候才會說,三世之內,我必會遇到沈郎?”


    巫瑤微微頷首。


    “那三生之後呢?”


    “這……我也不知。”


    崔薇點頭,若有所思。“那要如何取出呢?”


    “很簡單。”巫瑤眸光微閃,後背所負寶劍疾射而出,又悄然歸位,快得叫人猝不及防。


    崔薇懵然。


    巫瑤微微一笑:“取你心頭之血,我再教你一個咒語,照念便可。”


    崔薇下意識垂眼,胸口濡濕,已開出了一簇極小的紅花。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疼。


    借著皮影戲鑼鼓聲的掩飾,崔薇磕磕絆絆地念著咒,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從胸口那細小的傷口處取出了傳說中的三生鏡。


    那是一麵巴掌大的銅鏡,成色老舊,邊緣雕著繁複的花紋,看起來倒像臨街攤上一文錢一隻的粗糙玩意。


    崔薇好奇地摸了摸胸前的細小傷口,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麽從那麽細小的傷口取出這麽大個銅鏡的。她又不死心地戳了戳銅鏡,沒找出想象中的機關和玄機,不由大失所望。“什麽啊,就這玩意?”


    不同於她的失望,巫瑤顯得有些興奮,眸中光華流轉,璀璨絢麗。


    “然後呢?它有什麽用?”崔薇粗魯地拍了拍鏡麵,問道。


    “傳說,隻要一直盯著鏡子,便能看到你最想看到的前因。”


    “欸?”崔薇神色一肅,小心地將鏡子供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直盯得眼睛酸痛,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不免抱怨道,“什麽也沒有啊。”


    “不能急躁,慢慢來。”


    崔薇好不容易沉下心,仍然沒看到什麽前世,不由瞥了巫瑤一眼。“仙姑,你不會是拿這破玩意來蒙我的吧?”


    巫瑤哭笑不得,伸手道:“讓我看看。”


    崔薇遲疑了片刻,乖乖交出了三生鏡。


    巫瑤將那麵銅鏡放在手頭琢磨了片刻,亦沒發現古怪之處,便嚐試盯著鏡麵,望了許久,鏡麵隱隱一動,似平靜湖麵驚起微瀾。巫瑤不由屏住唿吸,睜大眼睛望去,卻見鏡麵浮起一層薄霧。


    巫瑤大驚,連忙抬袖擦去,將鏡麵水珠擦幹,鏡中出現了一片竹林的景象。


    竹葉窸窣,清泉叮咚,一個穿著黑衣的小姑娘正蹲在溪邊,對著溪水挽頭發。


    這場景似曾相識,巫瑤手下一頓。


    畫麵拉近,天際隱隱傳來鶴鳴之聲。黑衣姑娘似有所聞,微微側過頭,抬眸望天。隻見她韶顏稚齒,看起來年歲尚小,滿麵天真。


    巫瑤頓時如遭雷劈,整個人僵住。


    隻因那畫麵中人,幾乎跟她長得一模一樣,隻是臉上圓潤些許,正是少年時的巫楚。


    反複打量遠處怎麽看都眼熟的山巔,她終於能確定,這確實是巫楚。


    巫楚正在一千八百餘年前的西嶺文府。


    觀其服飾,約莫是她與穆悅成親那幾日。


    那曾經是一段甜蜜的過往。


    隻是於巫瑤而言,這些甜蜜所附帶的痛楚更甚。


    她將銅鏡捏住,下意識想將它扣下去,阻斷前事畫麵。此刻,耳邊卻傳來一聲驚唿。


    “呀!老、老人家。”


    鏡麵跳轉到一側,一個白發長須老人正在竹林下默默望著巫楚。


    這個老者……看起來也有些眼熟……


    巫瑤手下稍緩,心中忽然升起一道怪異的念頭,不知出於什麽想法,她一時竟忘了扣下鏡麵,跟著看了下去。


    鏡中的巫楚有些慌亂,將頭發匆匆一挽,跳將起來,整了整裙擺,蓋住未著鞋襪的小巧玉足,漲紅了臉,道:“老人家幾時在的?”


    那仙風道骨的老者顯然注意到她裙下赤足,眼睛一眯,出口傷人:“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好養在閨閣,卻藏身山林,赤足散發,成何體統!”


    巫楚被訓得肩頭一縮,臉更紅了,匆匆挽就的發髻嘩的一聲散落,一時竟狼狽不堪,提著裙子就想跑掉。


    老者一個閃身已出現在她身前。巫楚冷不丁撞在他胸口,捂著鼻子,一臉委屈和羞惱。


    “跑什麽?”老者吹著胡子瞪向她,手中一閃,憑空出現了一把桃花梳。他毫不客氣地將巫楚一把按下,手腳麻利地給她梳好長發,退後幾步,略一打量,滿意地點點頭:“順眼多了。”


    巫楚看著溪水中,腦袋一側一個,梳著兩個垂髫髻,頓時哭笑不得,提醒道:“老人家,我十六了。”


    “哦。”老者平板地應了一聲。


    巫楚無奈道:“垂髫是十歲小兒才紮的發髻。”


    “哦。”老者又平板地應了一聲,好似並不覺得哪裏不對。


    巫楚揪了揪額角的兩個發髻,又道:“我明日便成親了,須得挽發,不能梳孩童發髻。”


    老者眨了眨眼,像是才留意到她身上不合時宜的黑衣裳,平板無波的聲音裏起了一絲漣漪:“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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