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房之後,徐碧草心煩意亂,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好幾遭,才慢慢靜下心來,緩緩在凳子上坐下。


    阿梅推門而入,見屋內沒有撐窗,隱約有個人影獨坐於昏暗之中。她愣了一下,定睛細看,認出是主子碧草,慌忙疾走幾步,口中道:“姑娘怎麽不開窗呀?”


    剛越過徐碧草身邊,手腕忽然被一把拽住。


    阿梅轉了轉手腕,有些疼,心裏暗暗奇怪,養在深閨的姑娘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力氣?


    “沒事,我不想開窗。”徐碧草鬆開她的手腕,聲音裏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


    出了這麽大的事,哪怕再置身事外,也不可能當真無關痛癢吧。


    阿梅歎了口氣,“阿梅為姑娘點燈吧。”見徐碧草沒有否認,她便取了火石香燭,卡啦幾下,香燭哧的一聲燃了起來。阿梅撥弄了會燭芯,不妨一簇火苗躍到她手指上,她竟像不在意似的。


    徐碧草看了一會,突然出聲:“小心!”


    阿梅這才反應過來,“啊呀”叫喚了幾聲,猛然縮迴手,香燭掉落在地,又陷入一室昏暗之中。


    “怎麽心不在焉的?”徐碧草沒有責怪,反而拉過她的手,借著微弱的光瞧了瞧,見沒有大礙,便輕聲細語地問。


    阿梅低聲道:“還不是因為二姑娘的事,我真擔心有人為難阿蘭。”


    如今徐幽境背負著殺人嫌疑,過不了幾日有人告上府衙,就會有官兵來抓人了。倘若徐幽境落了獄,阿蘭作為徐幽境的貼身女婢,隻怕難辭其咎。


    徐碧草仔細將她望了一望,兀自出了會神,鬆開她的手。“我這裏不用你伺候了,去和阿蘭做個伴吧。”


    阿梅眼圈一紅,鼻頭一酸,慌亂地抹了把眼睛,忙不迭道:“謝謝姑娘!”


    “謝什麽。”徐碧草微微一笑,“你是個好姐姐。”


    阿梅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角,醞釀半天,扭捏道:“姑娘也是個好姐姐。”她千恩萬謝地辭別了這廂,去了那廂。


    黑暗中,徐碧草的笑容凝了凝。


    阿蘭和阿梅住在西廂一側的耳房,徐幽境被關押在跨院的密室中,西廂如今便隻剩碧草一人住著了。入夜後,劍塚清淨,竟連蟬鳴犬吠之聲也聽不見,倒有些淒清可怖了。


    碧草走出屋子,走到隔壁廂房,推門而入。


    這間屋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姑娘家的閨房。懸掛著刀劍,案上的銅鏡已蒙了灰,隨意擺放著幾件簡樸的發釵。


    徐碧草不緊不慢地將屋裏翻了個底朝天,也不知道是想找什麽,卻是一無所獲,蹙著眉頭迴了自己的閨房。


    她呆坐在愈發黑暗的室內,慢慢喝完桌上冷掉的茶水,靜心沉思片刻,突然伸出尾指來,檀口一咬,血珠溢出。


    起初隻有一點殷紅,淡淡的腥味在空氣中擴散開來。


    碧草伸出舌尖輕輕一舔傷口,那血便跟春風裏的野草一樣肆意瘋長蔓延,流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浸濕了大半個床榻。閨房裏很快便充斥了鐵鏽般的氣息。


    她仿佛感覺不到痛,閉上雙眼口中念念有詞,喉嚨裏吐出古老而晦澀的語言。


    像是在迴應著咒語,窗外響起了窸窣之聲。


    碧草心頭一喜,語速愈快,體內的血更加瘋狂地通過指尖的傷口向外湧去。


    那聲音卻驀然消失,如泥牛入海,再也無跡可循。與此同時,閨房的門被人敲響了。


    碧草心口一跳,低聲詢問:“誰?”


    沒有迴答。


    敲門聲依舊不緊不慢地響著,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碧草思索片刻,強撐起身體,大抵是失血過多,頭腦一陣眩暈,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站穩。她隨手扯過簾帳遮住床榻,又擦拭了下已經不流血了的指尖,換了身衣裳,拾起阿梅掉落的火石,快速燃起熏香,這才將門拉開。


    門外赫然站著巫瑤。


    徐碧草露出些許驚訝之色,但很快收起了情緒,探頭看了看她後頭,沒有看到那個跟她形影不離的仙人,嘴角不由自主地鬆了鬆,微笑著問:“巫姑娘這麽晚來,可是有什麽事?”


    巫瑤鼻翼微微聳動,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大姐臉色怎麽這麽差?”


    “今日有些乏了。”碧草一低頭,神情裏有著掩飾不住的傷感。


    “哦,那你好好休息吧,我隨便看看,沒別的事,不打擾了。”巫瑤識趣,掉頭便走,沒走出幾步,忽然起了一陣夜風劃過她的衣角,襲入閨閣,擾亂了其間熏香之味,隱約有血腥之氣滿溢而出。


    在門徹底合攏之前,巫瑤霍然轉身,伸手拽住門沿,阻止了徐碧草的進一步動作,“對了,你是在找這個吧?”


    透過細細的門縫,借著朦朧的月色和暗淡的燈光,碧草一眼看到從她手腕上的銅鐲子中透出一點紅,臉色登時一變。


    巫瑤揪出這抹紅色抖了抖,紅色迅速在碧草眼前放大,赫然是自己親手縫製的花釵大袖衣。


    徐碧草很快鎮定下來,柔聲道:“難怪二姐尋不到,原來在姑娘這裏。”


    她的笑容又溫婉又親切,十分有感染力,巫瑤也不由跟著笑了笑,嗓子放柔,輕聲迴道:“你不用跟我矯揉造作,我又不是那些沒腦子的郎君。”


    “咳!”


    頭頂突如其來傳來一聲清咳。


    巫瑤抬頭望去,一位沒腦子的郎君堪堪浮在半空,腳上踩著佩劍,正神色不悅地盯著自己。


    “天公子。”徐碧草麵色微赫,道了個萬福,垂首細語。


    天璿微微頷首,視線從巫瑤臉上往下移去,落在她手上的花釵大袖衣上,眉頭一揚,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不拿去賣了?”


    徐碧草略帶疑惑地抬眼,隻見巫瑤摸了摸鼻子,麵色訕訕的:“你這個人,怎麽一點幽默感都沒有。我像雞鳴狗盜之徒麽?”


    “像。”


    “……”巫瑤嘴角抽了抽,將頭一撇,終結了這個話題。


    天璿瞥了瞥花釵大袖衣,又瞥了瞥徐碧草。“既然如此,那便該物歸原主了。”


    巫瑤假裝沒看到他的示意,目光一轉,突然笑吟吟地衝徐碧草道:“你就不好奇它是如何落在我手上的?”


    半掩的門扉之後,徐碧草娟秀的麵容被月光覆上了一層瑩瑩的柔光。


    “願聞其詳。”


    “前日初到劍塚,我便覺有異,是以夜探二姐閨房,發現二姐的閨房被人布下了迷陣,陣中放置了一個傀儡人。這嫁衣,就是從傀儡手上取得的。”


    徐碧草輕聲歎息道:“二姐一念之差,行差踏錯。她本性不壞的。”


    “她本性如何,我不知道。”巫瑤斂去笑意,聲音驟然發寒,“但你,實在可惜了。倘若去唱戲,大約也是個名角兒了。”


    她特意瞄了瞄天璿,這位星君似乎有些吃驚,很快他便往黑漆漆的閨房中投去一眼,爾後目光如炬般攝住了徐碧草。


    被人拿捏羞辱,徐碧草卻半點也不生氣,掩嘴一笑:“巫姑娘真愛說笑。”


    “方才,你並不是為了保護二姐才挺身而出的。那條血蛇……”巫瑤說到這裏一頓,像是在說什麽忌諱的東西,身子無法克製地一顫,“對它的主人俯首臣稱。我猜,血蛇盤桓於二姐繡鞋之上,是被動了手腳。它的主人不是幽境,而是你。”


    徐碧草麵不改色,聲音婉轉:“揣測猜嫌之事,姑娘可不能胡言。”


    “既然我開了這口,必然是有了證據。”


    徐碧草這才正眼看她,顯出了些許興致:“什麽證據?”


    當時血蛇突然被韓真放出了儲物袋,場麵混亂,徐碧草假意保護徐幽境而親近她,趁機做了手腳,誤導眾人徐幽境是血蛇之主。徐幽境百口莫辯,被迫攬下了這個黑鍋。


    “原本看到你手臂上的印記,我還以為是二姐想加害於你。”巫瑤卻並不直言,發自肺腑地道,“如果不是無意間得知了一件事,我根本不會對溫婉端莊、善解人意的徐大姐起疑。”


    “巫姑娘謬讚了。”這種時候,徐碧草居然還能旁若無人地談笑,饒是巫瑤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性和手段。她倒也不辯解,頭一點,大方地承認了罪行。“從傀儡被毀,我便知道此事遲早瞞不過巫姑娘。隻是,到底是哪裏出了紕漏,叫姑娘懷疑起我來了?”


    “不知大姐是否知曉,你二姐要嫁的李滄瀾,是我巫族之人?”巫瑤說罷,瞥了天璿一眼,他麵上淡淡的,似乎毫不意外。


    徐碧草鎮定自若的臉上終於破開了一絲波瀾,手指不由揪住了衣角。“他是巫人?”她語氣裏夾雜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顫意,“他……和你同族?”


    巫瑤暗暗觀察她的神色,腦子迅速運轉開。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二師兄。畢竟這廂有人動用了巫族的禁術,而此地剛好就有一個巫術高強的巫人,而且還與動用禁術的人曖昧不清。要說巧合,那未免也太過巧合了。


    然而,徐碧草通曉皮毛巫術,但對於李滄瀾的身份卻一無所知,也就是說,這些巫術不是李滄瀾傳授於她的。


    盡管如此,巫瑤還是假意拿話詐一詐:“你那些不入流的巫術,是他教你的吧。”


    “不是!”徐碧草沉聲道,“是我做的,我自然會認。你莫要誣賴他。”


    “哦?我看這方圓百裏也不過我和李滄瀾兩個巫人。不是他,難不成倒是我?”


    徐碧草看似沒什麽顧忌,張口就道:“這些巫術是一個過路人教的,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也記不清了,更不知他是何人。”


    她迴答得這麽爽快,又這麽敷衍,倒叫人奇怪了。


    巫瑤當然不會信這種鬼話,便問:“換句話說,既然你倆郎情妾意的,那為什麽他要娶的,卻是你二姐呢?”


    徐碧草音調微微拔高。“那是因為……”她像是顧忌什麽,倏爾收聲,改口道,“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


    巫瑤咧了咧嘴,笑得十分惡劣:“我和他是同族,我能看出來的東西,他也能看出來。如果不是同謀,為何他要幫你隱瞞呢?”


    黑暗中,徐碧草神色晦暗不清。


    許久之後,她才緩緩開口:“姑娘這麽喜歡揣度人心,與其計較這些沒用的,不如猜測一下,徐幽境是生是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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