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早已擺下酒宴,由徐碧草代父為二位貴客接風洗塵。


    宴間,徐碧草麵色嬌羞,偶爾拿幾眼去望天璿,頻頻勸酒,但最終隻勸到了巫瑤頭上。隻因天璿……是時他雖已斂了修為和仙氣,但麵色冷傲,威壓尚存。九天仙君的冷眼,修為不高的徐碧草可吃不消。


    散了宴,踏出大廳,漫天星鬥懸掛頭頂,巫瑤迴安置的廂房裏洗了把臉,將暈乎乎的腦袋洗得清醒了許多。也許是酒勁上頭,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起身,就著星光摸到天璿房間,扣了扣窗子。


    窗子很快被人從裏撐開,天璿低頭,透過縫隙看到她蹲在窗下。“何事?”


    這場麵很有幾分夜扣佳人窗的風流意味。


    巫瑤麵上帶著酒後的紅暈,掀起朱唇:“星君有沒有興致,一探新婦閨閣?”


    天璿揚了揚眉,他自然是沒興致幹這種齷齪事的,不過觀巫瑤神色,應當並非夜襲。沉吟片刻,閃身出戶。


    “走吧。”


    避開耳目,走過後院時,他腳步微頓,巫瑤也跟著頓了頓,隱隱聽見徐碧草的聲音,循聲望去,見到一間屋裏燭火明亮,匆忙一拽他袖子,矮身爬過。


    天璿跟著她矮下身子,在後院各處廂房轉來轉去,來迴轉了兩圈,忍了許久,不由低聲問道:“要去何處?”


    “徐二姐閨房。”巫瑤簡單地迴答,不知想到了什麽,眉頭微擰,“奇怪。”


    天璿眸中一動,“你也察覺不對勁了?”


    “嗯。”巫瑤嚴肅地點頭,“後日就是婚期了,徐幽境的嫁衣怎麽還沒繡好?這是有多憊懶?”


    她的關注點當真奇特。


    天璿瞬時默然,跟在她身後走第三趟,她忽然一折身,繞道牆角,吭哧吭哧搬開了一尊發黴的石凳子,又探手掐了藤架上一朵淺紅的薔薇,眼前景致突變,牆角立即變作了一扇門,門裏點著燈,柔婉女子修製衣裳的劍剪影勾勒在窗紙上,一靜一動間暗藏殺機。


    巫瑤牽了牽嘴角,略帶不屑地道:“拙劣。”


    天璿則如臨大敵,眼也不眨地盯著窗上那個縫衣裳的身影。


    他倆說話的聲音並沒有特意壓得很低,那房中人卻好像沒聽到一樣,手上半息停頓都沒有。


    屋中燭火呲地躍動了一下,窗紙上拉出一條長長的身影,忽閃的燭火將她手中穿梭的細線放大了,那投影倒似一把細長的劍。


    巫瑤上前就要推屋門,被天璿一把扯住了袖子。


    他皺眉道:“有些古怪。”


    巫瑤似笑非笑道:“確實古怪。”


    說完,腳上一用力,門應聲而開。


    天璿麵色一沉,還未來得及嗬斥她打草驚蛇,目光落入室內,卻倏地一愣。


    屋裏坐著一位眉眼與徐碧草有幾分相似的姑娘,她左手抱著一團大紅的衣裳,右手拈著一根針,正在衣裳上麵繡著花樣。


    閨門被巫瑤從外邊踹開後,那位姑娘卻仿若不聞,仍舊垂著頭,專心致誌地縫製衣裳。


    巫瑤緩步走到她身邊,目不轉睛地看了一陣,嘖嘖道:“花釵大袖衣。是新婦幽境呀?”


    徐幽境仍舊沒有反應,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巫瑤徑自伸出手去,躬身攬住她的腰。


    天璿正要斥責她無禮,卻見她手指按在徐幽靜腰椎下的命門穴,“噗”的一聲,那徐幽境竟如被戳破的孔明燈一般,整個身軀萎縮下來,不消幾息就縮成了一團衣裳。


    她從衣裳裏挑了挑,伸出兩指,卻是夾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皮。


    這場景著實詭異,天璿怔了怔,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巫瑤偏過臉,看著他幾經變換的臉色,似乎覺得很有趣,便將那張皮扔向他,他下意識接住,而後臉色發白。


    “你猜這是什麽?”巫瑤不懷好意地問道。


    方才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麵前,現在變作了一堆衣裳和一張皮,這張皮還能是什麽!


    天璿打了個寒顫,霍地將手裏的皮甩了出去,臉色十分難看。


    “你殺了她?”


    巫瑤挑了挑眉,好像覺得更有趣了。“哦?我是這種喜歡隨意殺人的人?”


    是啊!


    天璿幾乎立即就想點頭。


    考慮到臨行前文叔跟他說過的話,巫瑤時日不多了。


    他想了想,這頭到底沒能點下去。


    對於一個時日不多的人,還是盡量友善些吧。


    天璿不由歎了口氣。


    巫瑤勾了勾嘴角,對著那張皮吹了口氣,一陣青煙飄過,皮化成了白紙。


    “巫術?”天璿心下一驚,脫口而出。


    “準確地說,是‘傀儡’。”


    正統巫術之一,傀儡。以白紙化形,神色動作與常人無異。


    當年,她就是以傀儡坐鎮楚宮,從而得以脫身的。隻是沒想到誤打誤撞,正好趕上國師巫濛行大逆之術,楚王一怒之下將巫濛五馬分屍了,還連累她的傀儡也被綁上了火刑架。


    當時在蜀都郫邑顛沛流離的巫楚聽說了這件事後,眼珠子都差點掉了下來。


    不知不覺就在鬼門關打了個轉,而她卻一無所知。


    巫楚就是這般,性子優柔綿軟,對於很多事情的發生都後知後覺,所以才會有了後麵那些事端……


    這些讓人不悅的迴憶,叫巫瑤眸色一冷,狠狠捏了捏地上皺巴巴的白紙。


    “傀儡”這道巫術,若是學得精妙,便如當年被燒死的“巫楚”一樣,常人根本看不出真偽,可代人生,亦可替人死。若是學得粗陋,就像前陣子巫媛所化的鬼麵人,以及眼下不知何人所化的“徐幽境”,拙劣至極。隻需一捏命門,就會現了原型。


    天璿卻不知想到了什麽,試探性地問:“傀儡,可是傀儡術?”


    巫瑤瞥了他一眼,這一眼裏頗有些瞧不起的意味。


    “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了?”


    “傀儡以紙化形,是對符紙作用的。傀儡術以人為媒介,是對人作用的。”


    天璿心頭一緊,忙問:“對人施展會怎麽樣?”


    “也不怎麽樣,就是生死關頭,無論那人身在何處,是死是活,都會被當成施術人的傀儡,代替他去死上一迴,換來施術人的安然無虞。”


    巫瑤說得漫不經心,忽見天璿神色大變,奇道:“怎麽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嘴邊咧了個惡劣的笑容,“你莫不是,被人下了傀儡術吧?”


    天璿肅了肅神情,垂下眼道:“並不曾。”


    他所做的那個關於傀儡術的新婚夜之夢,巫瑤顯然毫不知情。


    那麽,那確實隻是黃粱一夢麽?


    天璿忽然在想,如果是這樣,那他當真錯怪她了。巫瑤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陰險狡詐、卑鄙無恥。


    他正生出了些許歉疚,隻見巫瑤拾起那張皺巴巴的白紙,在燭火上一點,燒成了灰。她又掉頭撿起那身花釵大袖的嫁衣,撫摸著上頭的刺繡,自言自語道:“好一幅‘閨閣繡’,乍一看,像是出自文繡院思白之手,就算不是,也是十分高明的仿品了。應當能賣個好價錢。”


    天璿正在奇怪她前言不搭後語,卻見她一卷袖子,將那身嫁衣扔進了銅鐲裏。


    “你、你這是……做什麽?”


    巫瑤又用那種瞧不起的眼神瞟了他一眼:“聽不懂麽?拿去賣錢呀!”


    “你……”天璿指了指閨房,發覺空無一人,隻好掉轉手指頭,又指向了她,麵皮一抽,提醒道,“這是新娘子的嫁衣。”


    “我知道。”巫瑤漫不經心地往外走去,“左右這婚儀也成不了了,明日肯定有好戲可看。沒人會注意到我拿走了嫁衣的,放心吧。”


    “這是有沒有人注意到的問題麽!”


    巫瑤認真地想了想,嚴肅地點頭:“嗯,也是,等徐二姐迴來,我得好好數落她慢藏晦盜。”


    天璿被氣得七竅生煙,“你偷竊他人之物,反而怪物主不收藏好,引誘你起了貪念?”


    “不然呢?你的意思是怪我咯?”


    文叔讓他遷就巫瑤的話語跳入了腦海中,天璿強行忍住心頭怒火,道:“你若是缺錢,可與本仙說,本仙接濟你便是。”


    “得了吧。”巫瑤發出了一聲嗤笑,“一看你就是個清水仙官。我穿要穿官繡,行要坐車輦。這些都不得需要銀錢?旁的不提,光說吃吧,我最愛吃那個曾得蔡右丞賞識的灌漿包子,一千三百貫一頓。”


    米價不過千來文一石,而幾個包子卻要千來貫,竟比一千石米還貴!


    饒是向來養尊處優的天璿星君,也當即就白了臉。


    蔡右丞一頓包子吃了一千三百多貫,此事轟動天下,久居天庭的天璿自然不會知道,那一頓包子是幾百號人吃的,平攤下來人均應是幾貫錢。幾隻包子幾貫錢,不少,但也沒傳聞中那麽驚世駭俗。


    他皺了皺眉,道:“修仙之道,怎可如此虛榮世俗?”


    巫瑤的迴答又直爽又大方:“所以我才修不成仙人呀。”


    “你!”天璿咬咬牙,忍住即將出口的嗬責,沉聲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我是君子呀,梁上君子。”


    天璿方才的些許歉疚頓時消怠。


    巫瑤此人,向來陰險狡詐、卑鄙無恥。


    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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