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玨一愣:“在下趙玨,姑娘何出此言?”


    綠衫姑娘一臉懼色,用手撐起身子,往後挪了挪,警惕地瞪著他。趙玨這才留意到她腿上血跡斑斑,好似被什麽兇狠的野獸咬過一般。


    “姑娘受傷了?”趙玨下意識就近前一步,那綠衫姑娘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她將袖子一撕,咬破舌頭吐了一口血水上去,猛地衝他一扔,嘶聲喝道:“滾!別過來!別過來!”


    趙玨一驚,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得罪了這位姑娘,隻得退了一步,卻見那撕下的半截袖子在半空中打了個轉,飄然落下,在觸及土壤的那一刻,像是碰到了什麽東西一樣,離奇地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她的舉動並不是在針對自己。


    因為那綠衫姑娘又咬破了手腕,往半空中用力抓去,嘴裏胡亂地喊著話:“你走開!走開!”好似遇到了什麽駭人的東西,正和它奮力搏動。


    趙玨每每想上前,都會被她瘋狂的舉動逼退,隻得遠遠地問:“姑娘,可是生病了?”


    她好像沒聽到一樣,滿臉狂亂之色,隻知道奮力自殘,將鮮血噴灑而出。


    身後傳來零碎的腳步聲,沒多久,幾個隨從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大人!”


    趙玨道:“這位姑娘舉動古怪,應是病了,扶她去鎮上找個郎中看一看吧。”


    隨從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灑了一地的鮮血,不由哂笑:“大人,這哪裏是病了,分明是個瘋婆娘,大人您可得離遠一些。”


    那綠衫姑娘卻突然清醒了幾分,大聲道:“救救我!”


    說完這句話,她好像跟用盡了渾身力氣一樣,軟軟地跌在地上,緊閉的眼睛裏溢出晶瑩的淚珠。


    趙玨忙令隨從背起她,將她往馬車裏一放。


    說來也怪,這次居然順利地出了密林。


    沿途找了好些郎中,都瞧不出她這是患了什麽病,反倒因此過於招搖,引來了當地的縣官,死活塞了一頂官轎代步。


    趙玨實在沒轍了,索性將她帶迴西嶺,隻能指望文家的老祖宗也許能有辦法。


    路上,綠衫姑娘時而昏睡,時而清醒。


    她清醒的時候,大多流淚、喊叫、自殘甚至攻擊旁人,趙玨、隨從以及請來的郎中們沒一個逃脫的,都被抓得渾身是傷。昏睡時卻很安靜,唿吸清淺。有好幾次,趙玨甚至覺得她斷了氣,趕忙去探她的鼻息。


    某一日,在趙玨又一次以為她斷氣了,去探她鼻息和脈搏時,胳膊被她猛地拽住了。她病得這麽重,隻靠昏睡後強行灌下的湯藥維持體力,但力氣卻出奇地大。


    趙玨以為她又犯病了,正想喚隨從助他抽身,卻聽她極虛弱地道:“你心地真好。孫姬命薄,今日之恩,隻能來世再報了。”


    說完,又昏了過去。


    “是以,玨得知這位姑娘姓孫,也確定了她並非瘋癲,而是真的患了怪病。”


    巫瑤聽完,摸了摸下巴,似是沉吟。


    趙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摸下巴的手,不知為何想起她的手剛剛才戳過蜈蚣、蠍子等毒物,卻不見她淨過手,脊背上不禁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寒意。


    巫瑤自然是不知他這些心思,展顏一笑:“我去去就迴。”


    說罷又馭了畢方,眨眼間衝向天際。


    兩個時辰後,一股熱潮刮來,西南角栽種的薔薇藤燃燒了起來。眾人出門一看,果然是畢方鳥迴來了,幸虧經過前兩次的折騰早有準備,趕緊打水滅火。


    趙玨迎上去,問道:“孫姑娘可有救了?”


    巫瑤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是何意?”


    “五成把握。”巫瑤從畢方鳥背上跳下來,捋了捋手腕,露出一隻不起眼的銅鐲,兩眼漫不經心地打量院內。“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太過古怪,有些地方我也想不通,隻能盡力,至於能不能醒來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趙玨奇道:“醫者講究望聞問切。巫姑娘隻聽了玨一麵之言,就能斷定該如何治了麽?”


    巫瑤看了他一眼,牽了牽嘴角。


    趙玨自知失言,連忙作揖賠禮道:“玨並非質疑巫姑娘。”


    “大致明白了。我去了一趟瀘州,循著非同尋常的氣息找到了一個林子。如你所言,你在瀘州所遇到的怪事,確實是個障眼陣法。”巫瑤大步往裏屋走去,“那陣眼,就是孫姑娘。”


    趙玨恍然。


    “所以帶上孫姑娘後,方能順利走出林子。”他又琢磨了一下,遲疑地問道,“那麽,此陣為何人所設?意欲何為?”


    “誰知道呢。”巫瑤發出一聲頗有深意的冷笑,“兩車蓍草可準備好了?”


    “已備妥,就在……”


    趙玨的聲音戛然而止。


    巫瑤折迴身,循著他的視線望去,見西南角搭了個薔薇架,架下放了兩架小車,車上的蓍草已被燒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水澆了個透徹,正往外冒著青煙。


    巫瑤沉下臉,“畢方。”


    罪魁禍首收起翅膀,耷拉著腦袋,磨磨蹭蹭地蹦到了她身邊,僅有的一隻圓圓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弱弱地叫了一聲:“畢方——”


    “你……”巫瑤才說了半個字,它就一頭紮進了她懷裏,哇哇直哭,哭得撕心裂肺的,上氣不接下氣,十分淒涼。譴責的話再也說不出口,隻得歎一聲,摸了摸它哭得濕漉漉的毛腦袋,道,“再備上兩車蓍草吧。”


    趙玨吩咐隨從:“去辦此事。”


    “這……”隨從偷偷瞥了畢方一眼,吞吞吐吐地說,“大人,李嬸說,說……西嶺就村口那幾畝蓍草,不知、不知哪個天殺的燒、燒了一大半,好不容易才湊齊了這兩車……”


    巫瑤摸著畢方腦袋的手一頓。


    與此同時,畢方鳥的哭號聲也一頓,突然展開雙翅一躍而起,然而腦袋上的毛卻被巫瑤一把揪住,將它整個身子拽了下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巫瑤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沉痛表情,“自己迴洞庭當雜役!別等我讓師叔把你攆迴去!”


    一提到她師叔,畢方的眼裏便噙滿了熱淚,再無方才的惺惺作態,垂著毛腦袋,悲戚地叫了一聲:“畢方——”


    “十九師叔怎麽養了你這麽頭畜牲!”


    上升到鳥身攻擊了!


    畢方敢怒不敢言,以雙翅掩麵,默默垂淚:“畢方……”


    這副可憐模樣叫巫瑤心尖一軟,無奈地歎了口氣:“還不快去找蓍草?”


    畢方如獲大赦,竄入九天一路向東而去了。


    眾人隻覺頭上一涼,被澆了滿頭的水。


    下雨了?


    抬頭望了望藍藍的天空,莫名其妙。再一轉眼,卻見那雨順著畢方離去的方向,嘩啦啦下了一地。


    隨從們眼刀刷刷地掃向巫瑤,仿佛在看一個欺負弱小殘鳥的禽獸。


    巫瑤自動無視了不善的視線,將裏屋的門簾一掀,大步跨了進去,“小憐小憐,我來收你的魂魄……”看到眼前的景象,她聲音一頓,好一會才想起補充說完了剛才的話,“啦。”


    裏屋正坐著兩個人。


    兩個打死也扯不上關係的人。


    一個是沒喝孟婆湯的官宦千金小憐,一個是九天之上的巨門星君天璿。


    小憐坐在床上,天璿站在床頭,一人一仙纏綿地拉著對方的手,含情脈脈地對視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聽到聲音,一齊側過頭來看她。


    他們倆怎麽扯上關係的?


    巫瑤一時措手不及,竟不知道擺出什麽樣的麵孔來,隻是呆呆地看著他們,腦子裏有一瞬的發懵。她想自己的臉色肯定很難看,因為小憐一看到她,就哇的一下哭了起來。


    “仙姑仙姑,我是不是沒救了?嗚哇,我還這麽年輕,我不想死,我剛剛找到沈郎……”


    “沈郎?”巫瑤立即看向天璿,“你弄錯了,他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不可能,是他是他就是他!”小憐頂著孫姑娘的身軀,孫姑娘模樣柔弱可憐,小憐用這張臉哭起來,分外楚楚動人,“絕對是他,他長得跟以前一模一樣。”


    巫瑤卻一點憐香惜玉之心都沒有。她深吸了口氣,忍住將她一巴掌拍清醒的衝動,大步走到床頭,踮起腳來,兩手搭在天璿肩膀上,把他的臉掰過去正對著小憐。“你認真看看!哪裏像了!從鼻子到眼睛沒一個像的地方好不好?”


    小憐好像被她嚇傻了,指頭對著她點點點:“仙姑,你你你……”


    “我什麽我!”巫瑤心裏有一股無名火在燃燒,手下使勁,將天璿的臉扯得變了形。


    天璿臉色微紅,神情微妙。


    “先不說他跟那個人長得一點都不像。就算真的長得一模一樣,也絕對不會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她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小憐,“你不知道人一旦轉世投胎,模樣就會變的嗎?”


    “仙姑……”小憐眨了眨眼,震驚之下,連哭都忘了哭,“你怎麽對上仙動手動腳呀?”她有些敬畏地瞥了天璿一眼,馬上垂下頭,小聲道,“仙姑你放手呀,上仙動怒了,後果很嚴重的。”


    “上什麽上!……”巫瑤正在氣頭上,難得有一絲理智鑽了出來,忽覺小憐的神態不對頭,心頭一咯噔,隱隱意識到了什麽,仿佛有一盆冰水將她從頭淋到腳,“你叫他什麽?”


    “上仙呀。他是山上文府的老仙人派來給我,——哦不是,是給孫姑娘看病的。”


    巫瑤眉心一跳,說話也不利索了:“你,你叫他上仙?”


    “是啊。”小憐拽著自己的衣角玩弄,忽然靈光一現,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仙姑,你該不會是誤會了,以為我說的沈郎就是這位上仙吧?”


    難道不是?


    那他們拉著手做什麽!


    巫瑤忿忿地往他倆交握的手上看去。這一看,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天璿和小憐之間隔了有三尺遠,且天璿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握著身側懸掛的佩劍,正麵無表情地望著她。


    巫瑤緩緩地望向那隻握住小憐的手。


    這隻手是虛空中浮現的,乍一看,還真像是從天璿袖中伸出來的。


    “嗬嗬嗬嗬,怎麽會呢。”巫瑤幹巴巴地笑了幾聲,鬆開扯著天璿星君臉龐的手,驚疑地望著這詭譎的一幕,狠狠拍了拍腦袋,隻覺得腦子裏突突疼得厲害。


    幻術。


    是巫族的幻術。


    巫瑤閉上眼,默念了幾聲清心咒,待靜下心來才敢睜開。


    終於看不到那雙交握的手了。


    巫瑤從沒這麽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做“關心則亂”。她很想舒一口長氣,可心裏頭始終沉甸甸的,渾身被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糾纏,一陣接一陣地發冷。


    這隻是個拙劣淺陋的幻術,卻輕而易舉地逼出了她心底潛藏多年的秘密。


    那個她從未宣之於口的秘密。原本以為隻要不說出口,秘密永遠會是秘密,除了她一個人,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然而,或許是明白地警告,或許是懷疑地試探,不論怎樣,施展此幻術的人,終究還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沒有人比巫瑤更清楚,這個秘密的暴露,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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