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驚呆之後,何筱迅速地推開了程勉,站了起來。低頭理著頭發,不太敢看程建明的表情。程建明神色也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是怒氣。他當然不會說何筱,隻能去訓程勉。


    “幹什麽你?穿著軍裝還敢亂來!”


    程勉也才反應過來,前後左右看了看,頗不以為意地說:“又沒人。”


    程建明眉毛一跳一跳,上來就給了程勉一腳:“沒人也得注意影響。”看了何筱一眼,他壓低聲音,“你臉皮厚是你的事,可笑笑是女孩子,你怎麽能強迫人家?!”


    因為沒躲,那一腳就實打實地踢到了程勉身上。他挑了挑眉,有些無奈。得,也怪自己,誰讓他情不自禁了呢。


    何筱站在一旁,用餘光瞥了眼那父子兩。程勉這副挨訓的樣子她很久沒見過了,小時候他犯錯,程建明也是這樣教育他,那時候他的個子還沒現在高,但每次挨訓都梗著脖子,保證做到“視線不低於首長的領花”,為此可沒少挨打。


    迴過神,程建明已經訓完了,一轉身視線正好與何筱相對。後者立馬低下頭,不敢跟他對視,程副司令員也替兒子羞的慌,什麽也沒說,越過她就進了病房。


    走廊上又安靜了下來,何筱與程勉對視一眼,不知為什麽有些想笑。程連長本來還有些氣餒,一見何筱那亮晶晶的眼睛,更懊惱了,抬手敲了她腦瓜一下:“不許笑。”


    何筱躲過他的手:“注意影響,程伯伯還在裏頭呢。”


    “怕什麽?被逮到也是我挨訓。”說著程勉伸手順了順何筱有些淩亂的頭發,“自從上迴跟你去了一趟老大院,我在他老人家心目中就變成了強迫,誘拐女孩子的形象了,這輩子估計都沒法兒翻身了。”


    程連長還真有點兒傷心了。他一五好上進青年,基層連隊優秀軍官,怎麽就成這形象了?


    對於程勉的苦肉計,何筱表示再也不會上當了,她戳戳他的腦門:“所以說老實點,別忘了你還有前科。”


    程勉笑了笑,想握住她的手,卻被何筱眼疾手快地逃了。正巧病房裏傳來了腳步聲,未免再跟程副司令員打照麵,何筱及時告辭,並嚴詞拒絕了程勉送她的請求。


    見她堅持,程勉隻好作罷。站在原地目送她離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人影,才轉身迴了病房。


    野外駐訓結束,程勉本來可以休息兩天,但因為連裏突發了一件小事,所以休假推遲。差不多過了有一個月,一個周四的晚上,何筱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


    ——周五晚八點,帶上身份證在你們小區外麵等我。


    也不說做什麽,就這麽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何筱第一反應是打個電話過去,號碼都輸好了,卻又摁掉了。因為一般情況下程勉都是打電話的,既然選擇發短信,不是不方便,就是另有深意。這一次,何筱猜是後者居多。


    想了想,何筱問他:幹什麽去?


    程勉:保密守則第一條,不該問的不要問。


    看到這條迴複,何筱一下子氣笑了。不問就不問,看看他到底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因為這條保密短信的緣故,何筱周五一整天都靜不下心來工作。晚上下班迴到家,跟父母一起吃完飯,一邊陪老何看軍事頻道一邊等著八點的到來。在這等待的過程中,何筱發現自己居然可恥地有些期待了。


    未免顯得太急不可耐,差五分鍾八點的時候何筱下了樓。正好電視劇黃金檔開播,田女士都沒顧得上問她要去哪兒,倒是老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小碎步跑到大門口的時候,程勉已經到了,穿著便裝站在路燈下麵,手裏還拎著一個包。見她向他跑來,嘴角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到底是什麽事啊?還得帶著身份證。”


    雖然已經到了五月底,但是這幾天剛剛下過雨,晚上依舊是有些冷。程勉沒說話,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拉起她的手,說:“走吧。”


    “去哪兒?”


    “火車站。”


    何筱被他弄得一頭霧水:“去火車站幹什麽?”


    說話間程勉已經攔好車了,見她緊張兮兮地看著他,笑了:“放心,到了火車站你就知道了。先上車。”


    何筱將信將疑地跟他上了車,不過十來分鍾,就到了b市西站。非節假日的時候,這裏的人還不算多,程勉打量了下排隊人群,轉過頭對何筱說:“把身份證給我。”


    一路過來,何筱的疑惑終於被證實了,他是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


    程勉攬住她的肩膀,讓她看向購票大廳的電子屏:“我們就坐這趟九點二十八分的車,從b市開往株洲,途徑洛河。你說要去哪兒?”


    何筱心裏大約有了答案,隻是覺得太突然,有些難以置信:“老大院?”


    程勉看著屏幕上的車次號,“要拆的消息傳了很多年了,聽老爺子說這一次是動真格了。笑笑,再不去,就真看不到了。”


    想起那個告別了十幾年的地方,何筱的心情頓時變得有些迫切,隻是這樣就走,會不會顯得太匆促?


    “你怎麽不早告訴我,我還可以有個準備。”


    說的早了怎麽還算驚喜?程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東西我都準備好了,隻是來迴兩天。我沒有太多時間,能給你的,也隻有這些。你不要嫌棄。”


    她怎麽會嫌棄!何筱看著程勉的眼睛,包含著急切和一絲歉疚,頓時就妥協了:“去買票吧。”


    趁著程勉排隊買票的功夫,何筱給家裏和褚恬各打了一個電話,串通好了,才放心。掛了電話,何筱默默地想:不能再這樣瞞下去了,等到迴來之後,她決定跟家裏坦白。告訴他們,她和他的一切。


    老大院在洛河以北的一個小縣城裏。


    小縣城位於秦淮一線,糅合了南北的氣候十分宜人,盛產淡竹,放眼望去,一片片古竹林格外蔭鬱葳蕤。小縣城還有兩座山,離部隊大院並不遠,爬過一個斜坡,在越過一條馬路,不過十來步,就能瞧見上山的路了。老大院向外延伸的那條路與縣城的主幹道交叉形成了一個大的十字路口,往來車輛比較頻繁,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個小的中轉站,來往車輛都會在這裏停。


    程勉和何筱到的時間尚早,這裏的人還不是很多。一夜未眠,本該是有些疲憊的,但是抵達的那一瞬間,睜眼望見不遠處低矮山頭上那片片青蔥,唿吸著裹著花香的新鮮空氣,何筱一瞬間就清醒了過來。


    程勉就站在後麵,等她迴過頭的時候,才問:“怎麽樣?”


    何筱笑了笑:“很好,非常好。”


    這久違的,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終於,又迴來了。


    在中轉站簡單地吃過早飯,程勉說要找個地方換衣服。何筱就在外麵等著,等他出來了,發現他又換迴了軍裝。


    她走上前,替他整了整領子:“怎麽不穿便裝了?”


    “咱們要去的是軍事單位,穿著便裝不合適。”程勉低頭看著她,“走吧,我已經讓老爺子聯係好了。”


    何筱有些過意不去:“幹嗎麻煩程伯伯,就算是進不去,在外麵看看也好。”


    “來都來了,為什麽不進去?”程勉微微一笑,“畢竟是二炮部隊的地盤,他出麵,方便些。”


    兩人沿著大斜坡慢慢地往下走,路的盡頭,就是導彈旅大院。在何筱的記憶裏,這條路的兩旁原來都是農田,坡上坡下兩個崗哨,一般人從不輕易闖進來,因為在這周圍住的人幾乎都明白,在這個坡下駐紮了一個很厲害的部隊。現在再看,這裏的農田上有一半都蓋上了房屋,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


    變了,終究還是變了。


    何筱在心裏歎一口氣,問:“這裏現在仍歸導彈旅所有?”


    “不全是了。”程勉說,“這裏駐守了相當於一個排的兵力,負責看守和維護,部分營房名義上劃給地方了,但是因為導彈旅還有留守的兵,所以還沒怎麽動。”


    “也就是說,這一個排實際上看守的是整個大院?”


    “沒錯。”


    走了將近十分鍾,兩人終於到了導彈旅大院的門口。


    程勉拿出軍官證去跟站崗的士兵登記,何筱就站在一旁,默默地打量著這座大門。大門右側的服務社已經拆了,那時候田女士還在裏麵上過幾個月的班,不用上學的時候,她就常常跑來這裏玩,蹲在大門口,吃著餅幹,跟站崗的哨兵說話。哨兵通常都不理她,所以她隻好自己一個人跟大門玩兒,用小石頭在上麵刻字。


    看著上麵斑駁的印記,何筱不禁有些動容。她終於,找到一些她曾留在這裏的痕跡了,雖然它很渺小,很微弱,但卻讓她感動。


    “笑笑?”程勉在叫她了。


    何筱正迴目光:“可以進了?”


    “可以了。”他拎過包,拉著她的手向裏麵走去。


    在士兵的帶領下,兩人先去了招待所把東西放下。另何筱感到意外的是,這裏的營房大部分都維持著他們離開時的模樣,隻有一些東西設施有所更換,而且看上去雖然舊,卻很幹淨。不用說,肯定是那三個班的戰士們的功勞。


    送走了士兵,程勉迴過來問何筱:“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何筱搖搖頭:“出去轉轉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程勉在她的腦門上彈了下:“走!”


    駐守的三個班辦公加吃住隻占了兩棟樓,剩下的營房全部封住了,規定沒有命令不能打開。何筱和程勉也就隻能從外麵看看。


    他們是從後麵往前逛的,原本是想看看兒時居住的家屬樓和幼兒園,卻遺憾地發現這裏全拆了,以前的服務中心也換成了飼料庫,來來往往的小卡拉著一車車的肥料開進開出。家屬樓旁邊的加油站也徹底趴窩了,隻剩下花花草草,照樣迎風招展著。


    何筱指著拆成一堆廢墟的家屬樓對程勉說:“我以前就住在營職樓,二層,距離加油站最近,沒事做的時候往陽台上一趴,就能看見裏麵養的花。”


    “怎麽不拔迴家養著?那樣看著多方便。”


    何筱瞅了一眼旁邊這個格外沒情趣的人,說:“我才不幹這種沒情趣的事。”


    程勉哦了一聲:“真的?我怎麽記得曾經有一個人在花壇摘花,被首長發現以後落荒而逃的?”


    何筱愣了下,想起來之後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看著程勉:“你怎麽知道的?”


    那還是她很小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了。有一年春天的一個周末,何筱跟小夥伴們一起在外麵玩兒,正巧營房前麵花壇裏的花開了,她跟另外一個小女孩就趁糾察不注意的時候進去摘花。兩個人玩著正高興,沒看見一個穿著便裝的男人向她們走來,等到兩人發現之後,已經為時已晚。男人低著聲音問她們在幹嗎?知不知道隨便摘花是不好的行為。糾察聽見動靜也跑過來了,認出男人是誰後,立馬敬禮喊首長。


    何筱跟小夥伴傻眼了,互相對視一眼,非常有默契地決定:逃!


    程連長輕咳了兩聲,表情非常淡定地宣布:“逮你們兩的那個人,是我爸。”


    何筱像是被噎了一下,眼睛突然睜得老大:“程伯伯——程副司令員?”


    “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偶然說起,我還真難相信,他在你那麽小的時候就見過了你。這肯定是緣分。” 程勉說,“所以你這輩子隻能嫁給我了,否則保不準你的那些糗事哪一天就被抖摟出去了。”


    見過這樣打擊報複的嗎?何筱決定送他個白眼。


    除了家屬樓之外,大院裏麵大部分樓房都還保存著。電影院,籃球場,禮堂還有倉庫,何筱看著這些,好像真正地迴到了小時候。仿佛她還能坐在籃球場邊,數著螞蟻看戰士們友誼賽,還能等到冬天下雪的時候在營房前跟戰士們一起打雪仗,還能在每年八一節的時候在禮堂裏聽文工團女高音的歌聲,還能跟小夥伴們一起在訓練場上玩單雙杠,等到老何下班的時候跟他一起迴家……


    那時候因為貪玩,她幾乎年年夏天都要磕破膝蓋,送到衛生隊消毒塗紫藥水的時候,疼地哇哇叫。現在想來,她幾乎都要覺得,那種疼,也是一種幸福。


    “笑笑?”


    程勉碰了碰她的手,何筱迴神,看著他,輕輕地笑。


    逛完了大半個院子,他們又迴到了最開始的出發點。這裏有一棟棟成建製的樓房,是整個大院的軍人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從頭到尾,依次是通信營、發射一營到五營,最末尾的是機關大樓。除此之外這個旅還有許多分隊和發射基地,大大小小地散布在整個縣城乃至整個市,這個導彈旅大院是總的司令部。


    何筱看著那些樓房,說:“老何說過,新兵剛下連的時候是在通信營,也就是最左邊的這棟樓。到了部隊換防的時候,他提了幹,進了機關,也就是最後麵的那棟樓。從頭走到尾,他跟這個大院的緣分也就到頭了。”


    “我聽老爺子說,何叔叔在這裏待了十幾年。”


    “十四年。用老何的話說,人生正青春的的十幾年都獻給部隊了。


    程勉握住她的手,摩挲良久,才緩緩開口:“當兵的,哪一個不是這樣。部隊要的,不過也就是一個人最美好的那幾年罷了。”


    何筱有些怔然地看著程勉,不知他為何突發這樣的感悟。而程勉看著她,卻突然笑了笑:“現在想想,這樣的美好似乎也沒有幾年了。真慶幸,在它棄我而去之前,我又把你找迴來了。”


    聽起來多麽平常的一句話啊,可是硬是戳到了何筱的心窩子。她感到眼眶泛潮,連忙低下了頭。過了好久,才聲音啞啞地說:“程連長,能不能別隨便煽情啊?”


    聽出她的口是心非,程勉開心地笑了,笑容耀眼的,如同這初夏午後的燦爛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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