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筱一怔,使勁把手抽了出來,把頭轉向一側。


    程勉看著空空的掌心,有些頹然。


    一時間,整個車廂都寂靜異常。


    列車在這種寂靜中緩緩駛過一個小站,沒有停留,隱約隻可見一個穿著大衣的士兵在向這輛軍列敬禮。隻有路燈落在他身上,被一地茫茫的白雪映襯地格外澄亮。


    看著那個身影,何筱感覺像是有人在她心尖上紮了下一樣,瑟縮著一疼。


    “程勉。”她突然開口,聲音很低,“小時候你犯錯,程伯伯罰你站軍姿後,總對你說的那句是什麽?”


    程勉愣了愣,猛地抬起了頭。驚喜的視線與何筱的相遇,她不自然地輕咳一聲撇過頭去。


    以觀後效。


    她對他說以觀後效?!


    程勉使勁握了握放在膝頭的雙手,壓了又壓,還是起身離開了座位。


    何筱正不解著,不遠處衛生間裏傳來了捶門聲,壓抑卻又充滿了激動。何筱臉頰有些燥熱。


    忽然又聽到咚的一聲響,何筱急忙探頭一看,發現程勉正側對著她,一邊揉著額頭一邊瞪著衛生間的門。


    很明顯是興奮過度,磕到腦袋了。


    何筱終是沒忍住,笑了出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何筱的老家,在這個北方小城一個偏北的縣城。


    前兩天下了場大雪,下了火車之後大伯開車來接她,開了將近兩個小時才迴到家。


    何筱提著行李下了車,此時不過剛剛七點,天蒙蒙亮著。她站在原地,打量著眼前幾乎有七、八年未見的院子,一時間,有些恍惚。


    “好幾年沒來,快認不出了吧?”大伯在她一側感慨道。


    何筱笑了笑,點了點頭。


    老何轉業之後,他們確實迴了老家,不過那是母親的老家,與這座小城有兩百多公裏的距離。即便如此,她們也從未迴來過。再後來,老何去b市做生意,他們一家搬到那裏,迴來的機會更少了。


    何筱轉過頭,跟著大伯走近了院子。


    奶奶是前天出的院,這幾天正躺在床上靜養。


    怕打擾奶奶休息,經過她屋前的時候何筱特意放輕了腳步聲,然而沒走幾步,就聽見奶奶敲著窗戶問:“是笑笑迴來了嗎?是笑笑嗎?”言語間頗為急切。


    何筱與大伯對視一眼,推開了奶奶的屋門。


    老人家正半起著坐在床上,見何筱進來,掀開被子就要下床。何筱連忙扶住了她,奶奶順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全身顫巍巍的。


    何筱怕凍著她,扶著她讓她躺迴了床上:“是的奶奶,我是笑笑,我迴來了。”


    老人家一直抓著她不放,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臉,不一會兒,竟拉著何筱的雙手開始嗚嗚地低泣:“奶奶對不住你啊,笑笑,奶奶對不住你。”


    何筱一愣,趕緊安撫她:“您別這麽說奶奶,是我不孝——”


    她這邊手忙腳亂著,大伯在那頭苦笑著解釋:“老太太這段時間都是這樣,提起你來,就老是哭著說對不住,怎麽勸都不行。”


    何筱聽了,再看看嗚咽著的奶奶,頓時有些難受。


    勸了好久才將老人家勸住。


    何筱微微有些倦,原本準備哄老人家睡下之後去跟大伯吃個早飯的,卻不想就躺在奶奶的一側睡著了。再醒來,天已大亮。


    身旁的奶奶早就起來了,還把她蓋的被子全搭在了她的身上。何筱搖頭笑了笑,翻出手機來看時間。


    屏幕顯示有兩條未讀短信,點開來看,都是程勉發的。


    ——再囑咐你一遍,到家了給我發個短信。


    ——我們已經到東北了,就在山腳下。


    看時間,最後一條是二十分鍾前發的。何筱想了想,還是給他迴複了一條:注意保暖,注意安全。


    短短八個字,差不多用了兩分鍾才發到程勉的手機上。


    程連長反複看了兩遍,想撥個電話過去,結果一看,手機的信號格空了。電話怎麽打也打不出去。


    程勉低聲咒了句靠:“信號怎麽這麽差?”


    一旁正在協助戰士們紮營的江海陽提醒他:“連長,咱們這是在山裏。”


    程勉不死心地把手機舉到頭頂晃了晃。


    徐書記站在他身後,也警告他:“見好就收啊,能收到短信就不錯了。”


    江排長聽了不禁揶揄道:“指導員,體諒體諒咱們連長,人老人家據說七年沒談過戀愛,今年再不嫁出去,那都快趕上抗戰了。”


    戰士們一片哄笑。


    程勉背對著眾人把手機收好,轉過身給了江海陽一腳後,恢複嚴肅地站在全連麵前下達命令:“趕緊把帳篷給我紮起來,就地埋鍋造飯,下午正式開始訓練!精神好的,可以全副武裝跑個五公裏,膽敢非議上峰的,十公裏!”


    好嘛。


    眾人不敢胡鬧了,趕緊低頭幹手裏的活兒。


    徐沂站在一旁聽著,忍不住問:“我說,你這算是公報私仇,還是激將?”


    程勉很正經地說:“老虎不發威,他們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徐沂失笑。


    這不是他們第二次來東北拉練了,前年程勉帶兵來過一次,但是在3月份,帶的還是新兵,所以在拉練科目上有所照顧,還好說一些。


    這一次來的最起碼都是穿過一年軍裝的人了,所以師裏的作訓科在安排上也就下了狠手。投彈,射擊,對敵偵察、長途奔襲,時不時的更要解決小股敵人偷襲,還有可能會進行高壓環境下的野戰生存訓練,總之,怎麽折騰怎麽來。


    幾天下來,戰士們像是被拔掉了一層皮。師裏也終於大發慈悲,放了戰士們半天假,但也不能完全歇著,拉歌、摔跤、俯臥撐,各種比賽輪番來。到了晚上終於消停了下來,卻又臨時加了一堂政治教育課。


    原本這是徐書記的事,可他老人家從昨天起嗓子就啞的說不出話,於是這堂政治教育課就由連長擔綱主講。


    程勉領了任務之後,雙手背在後麵,神情很是輕鬆地在戰士們麵前溜達。


    “這幾天感覺怎麽樣?”寂靜的夜晚,他的聲線也顯得很低沉。


    戰士們腰背直挺,目視前方,沒一個人吭聲。


    程勉笑了笑:“我知道你們很累了,但能把這個字揣肚裏忍住不說,那就值得表揚!今天政治教育咱們不談政治,也不教育,大家隨意發揮,想說點兒什麽都可以。我和你們指導員,都在這兒聽著。”


    他這話一說出口,徐沂擱後麵就笑了。他們這程連長可真是聰明,偷懶還偷得這麽平易近人,冠冕堂皇。


    程勉也聽見了,他揚揚眉,點了個人名:“張立軍,你先說。”


    被點到的張立軍神情先是一愣,而後唰地站了起來,扯開嗓門說道:“報告連長。當兵不習武,不算盡義務。武藝練不精,不算合格兵。我們偵察連,不怕苦,不怕累!”


    這番慷慨激昂的話成功地把大家的鬥誌激了起來,戰士們使勁地給張立軍鼓了鼓掌。程勉沒說話,隻是壓壓手讓他坐下了。隨手又有幾個兵站起來說了說,主要還是表決心。因為在這種靠本事吃飯的環境裏待久了,爭這個字深入到了每一個人的人心。


    程勉站在最前方的正中間,開口道:“先給大家講個故事。”說著他笑了笑,視線在戰士們之間掃視了一圈兒,“八四年的時候,咱們還在跟南邊的越南打仗。正好那一年我父親剛當兵,三個月新訓結束,就跟一群新兵上了一輛軍列。雖然任務保密,但這悶罐車是往南邊走的,不用猜也知道是去打仗。我剛才也說了,這群人都是新兵,穿軍裝不過三個月,想想你們新兵連訓練結束的時候都在幹什麽?用我老爺子的話說:毛都沒長齊。”


    估計是都想起來自己剛下連時候的樣子,戰士們都笑了笑。


    “一群十□歲的人上戰場——什麽心情?激昂?興奮?豪情萬丈?”說到這裏程勉自己都笑了,而後慢慢道,“其實是恐懼,包括我老爺子在內。許多人默默流了一路的淚,還有人聽到打仗的命令之後直接喊娘,更有人後悔穿了這身軍裝——那種感覺,沒有親身經曆的人,是永遠無法體會到。”程勉頓了下,抬眼打量了兵們,才接著說 “但同樣也是這樣一群人,上了戰場,打了勝仗。原因無他,隻是身邊戰友流的血,就能抹平所有的恐懼。”


    夜色漸深,唿嘯的北風獵獵作響。程勉站定,看著他的兵,眼睛明亮:“我們平時訓練很苦,可咬牙也能堅持過去,所以我們習慣表決心,不容退縮——說到這裏大家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麽了?”


    眾人頓時心領神會。


    這次拉練有個士兵受不了這苦,逃了,所幸沒成功,走半道被班長截了迴來。這是個得罪了人從機關調到戰鬥班裏的兵,在機關清閑了大半年,猛一下訓練強度提上去這麽多,他適應不了。算是情有可原,可師裏還是借著這個由頭要求各連開會整頓紀律和作風。


    見大家各自都體會了,程勉表示很滿意,因為他最不擅長的就是煽情。


    “我不想說虛的,我也相信咱們連肯定不會出逃兵,我隻想告訴大家,有時候,有點退縮的念頭很正常。但也別因此否定了自己,因為退縮不等於放棄,所以——”程勉看著眾人,眼神陡然一變,聲音也拔高了一調,“你他娘的就算是唿天搶地哭爹喊娘,也得給我穿上軍裝上戰場,打勝仗!明白?”


    在場的百十來號人齊聲喊:“明白!”


    程勉一頓,忽然又恢複了原狀,擺擺手,表情很輕鬆地宣布:“散會!”


    原本以為是一場冗長乏味的學習會,可沒想到結束的這樣輕鬆,戰士們歡唿著迴了帳篷。


    徐沂淡笑著衝程勉豎了豎大拇指:“高,實在是高。”


    程勉拱拱手,表示承讓了。身在這個大環境裏,很多紀律和規則他們不得不遵守,但在不違反命令的前提下,有些問題程勉喜歡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處理。


    今晚的風還是跟前幾天那樣刺骨,程勉抬頭欣賞了會兒山區裏怡人的月色,從作訓大衣的外口袋裏掏出了手機,按下開機鍵打開一看,意外地發現竟然有兩格信號。


    程勉眼睛一亮,調出了何筱的電話,撥了出去。綿長的四聲嘟聲過後,電話通了。


    “喂——”


    站在坡邊,俯視著斜坡上的皚皚白雪,唿吸著夜間清新的空氣,程勉覺得透過電波傳過來的何筱的聲音,格外的柔軟、動聽。


    “是我。”他說,“好不容易有了信號,所以給你打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靜默了幾秒,才問:“冷不冷?”


    “習慣了,不冷。”程勉笑了笑,“在家還好麽?”


    何筱嗯了一聲,想說些什麽,可看了眼一側睡熟的奶奶,遲疑了下,對程勉說道:“先等我下,我出去接電話。”


    說著就要下床,隻是腳剛剛踩到鞋子的時候,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腳趾處往上猛躥,何筱沒忍住,倒抽了一口氣。


    程勉透過電話也聽到了,立刻問:“怎麽了?”


    何筱緩了緩,等那股疼痛感消失了,才有些乏力地說:“沒什麽,就是老毛病又犯了。”


    關節炎,兩隻腳疼得厲害。


    程勉眉頭不自覺地就皺了起來,緊著問:“吃過藥沒?實在不行去醫院,不要忍著。”


    “吃過了。”何筱重新坐迴到床邊,輕聲說,“沒事的。”


    程勉還是有些不放心,隻是卻也不能去看她,內心略微有些煩躁。


    “我們拉練下周結束,跟我一起迴b市吧,不過是軍卡,路上可能會辛苦一些。”


    “不用。”如果是軍卡,還要專門繞道到她這裏,隻為她一個人,也太興師動眾了。何筱看了眼奶奶,為她掖了掖被角,“我大伯認識一個貨車司機,這兩天要往b市送貨,我正好就跟著他迴去了。”


    “可是你的腳——”


    程勉還要說些什麽,何筱語速極快地截住了:“就這樣,你早些休息,我迴b市等你。”


    說完掛了電話,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頓時忍不住渾身發麻。


    笨死你算了。


    何筱同誌在心裏暗罵自己,程連長這邊,盯著掛斷的電話愣了幾秒,確定自己沒聽錯之後,心情異常激動,隻是唇角剛彎起來,就有一個流動哨士兵向這邊走來,是他們連的,看見他還立正敬了個禮。


    程勉連忙收拾好表情,迴禮之後故作鎮定地把手機放迴了大衣口袋,一邊做著擴胸運動,一邊對著天空大喝一聲,慢慢地走遠了。


    士兵看的有些莫名其妙。


    他們連長,這是咋了?看著,咋像是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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