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筱這段時間很忙。


    一月份,是所有參保單位新一年度的費用繳納和檔案送報的時間。從月初開始,她跟征繳科的同事們連續無休地加了兩周的班才堪堪忙完所有的工作,中心張主任宣布放假三天的那一刻,她們連歡唿的力氣都沒有了。


    何筱飛快地下樓去服務台找褚恬,兩人換好衣服,一身輕鬆地走出了單位大門。門口有一老大爺在賣烤地瓜,香甜鬆軟,兩人一人挑了一個,一邊啃著一邊慢悠悠地地鐵站走。一輛黑色的轎車從她們身旁駛過,突然放慢了速度,最後停了下來。車裏的人降下車窗,探出半顆腦袋,叫住何筱。


    何筱一看清是誰,頓覺頭大。車裏的人是她所在的征繳科的科長,也是她們中心張主任的外甥,據不可靠消息,這位將近三十五歲,離過一次婚的男人,對她似乎頗有好感。何筱對他是沒什麽興趣,可也不能當做視而不見。


    匆匆擦了擦嘴角的殘渣,何筱緩步上前 :“你好,劉科長。”


    劉科長自以為很有魅力地對她笑了笑:“要迴家啊小何?上車吧,我送你。”


    何筱擺擺手,婉然拒絕:“不麻煩您,前走幾步就是地鐵站,很方便的。”


    “沒事。下班時間,地鐵人多,你不怕擠?”說著,躲在眼鏡後那對精明的眼睛將她的小身板上下打量了一番。


    何筱頓時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可又不能發火,隻能耐著性子說:“習慣了就不覺得擠了,不耽誤劉科長您的時間了,我跟褚恬還準備去逛街,先走一步。”


    說著,挽著褚恬的胳膊急急往前走。過了差不多五分鍾,等到劉科長的那輛黑色轎車駛離了視線,她才鬆了一口氣。繼而,就聽見褚恬噗嗤一聲笑,何筱故作惱怒地扭頭掐了她一把:“不許笑!”


    褚恬清清嗓子:“都說你們劉科長對你有意思,感覺如何?”


    “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褚恬哼一聲:“女人,如果不是心有所屬,等待你的無非就是相親。到時候你就會意識到,像劉科長這樣庸俗的男人還有很多很多。”


    何筱沒說話,街邊路燈昏黃的燈光打下來,襯著她整張臉蛋有種朦朧的美感,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笑一笑,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


    “準備怎麽打發三天假?”良久,她開口岔開了話題,聲音幹脆清冷。


    褚恬心知,以何筱的性子,多說無益。於是歎一口氣,迴答道:“先睡一天,後天去幫表姐搬家。”


    “表姐?”


    “我小姨的女兒,塗曉。”


    何筱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就是之前幫我看過腿的那位?”


    “這麽久了你還記得?”褚恬有些意外。


    “我跟你一起去吧。”笑了笑,何筱輕聲說,“反正也是沒事做。”


    “好啊。”褚恬欣然應道,“不過我提前告訴你一聲,我表姐他們是往部隊的幹休所搬,你確定要去?”


    何筱短暫地沉默了一分鍾,忍不住問道:“幹休所有的是人,你還去湊什麽熱鬧?”


    褚恬嫣然一笑:“去看兵哥哥。”


    何筱:“……”


    褚恬的表姐塗曉也是一名軍人,確定的說是一名軍醫。


    大學之前,塗曉一直跟父母生活在s市,後來畢業分配到b市的軍區總院。獨自一人在這裏工作兩年有餘,父親塗瑞民調到了b軍區。一家人就此團圓,塗曉住進了軍區大院。現在塗瑞民從b軍區裝備部退了下來,交了大院的房子,一家搬進了幹休所。


    周六上午,何筱早早地跟褚恬一起去了b軍區大院。卻不料塗曉一家的房子已然空了,警衛員告知一大早就來了兩輛軍卡將塗曉一家的東西拉走了,於是兩人又隻好匆匆地趕到了位於郊區的幹休所。幹休所大門照例有哨兵在站崗值班,不能隨便進去,褚恬隻好打電話讓塗曉來大門口認領。


    兩人裹著厚重的大衣在值班室等著,不一會兒,就看見一個穿著格子外套,一頭利落短發的高個子女人,雙手插兜,邁著鬆快的步子向她們走來。褚恬興高采烈地向她揮了揮手,拉著何筱一塊走上前。


    “等久了吧,冷不冷?”塗軍醫問道。


    褚恬搖了搖頭,向她介紹:“這是我同學,何筱。表姐你還記得吧?”


    塗曉一雙明亮清和的眼睛盯著何筱看了十餘秒,忽然笑了:“當然。在我們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呢,現在好些了吧?”


    何筱微微點頭:“不怎麽犯了,疼的時候吃些藥也就忍過去了。”


    “那就好,現在天氣冷,還是要多注意。”說著,用手扶住兩位姑娘的肩膀,“去家裏坐會兒吧,東西都運過來了,就是有些亂,別嫌棄。”


    塗曉的父親塗瑞民住的是b軍區司令部第二幹休所,建成差不多三十多年了。何筱一走進來,就對這裏麵那些紅磚砌成的小樓房充滿了好感,因為它們與她在導彈旅老大院住的房子是那樣的像,古舊,透著時間和曆史的厚重感。


    塗瑞民住的是單獨的小二層樓,院子的大門敞著,何筱駐足在門口,一抬頭,首先入目的就是二樓向陽的那個房間陽台上擺的一盆盆蟹爪蘭,一朵朵玫紅色的花朵在這冬日裏豔的極其奪目。 何筱正饒有興致地耐心看著,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嘹亮的喊聲:“來來來,錯錯身,讓我們進去先。”


    何筱迴過頭,看見一個軍襯外麵套著墨藍色毛衣的男人正滿頭大汗地往院子裏搬一個大櫃子,她側過身子給他們讓路,下意識地要搭把手的時候,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往上抬了抬,及時地拖住了櫃子的底。


    飛快地抽迴自己的手,何筱一抬頭,看見一張分外熟悉的臉。那人也看到了她,一雙幽黑銳利的眼眸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明亮。


    “過來了?”


    臉上沾了不少的灰,軍裝的第一顆扣子也鬆著,高大的身姿因為搬東西而微微彎著,就是這樣稀鬆平常的一個招唿,讓何筱恍悟,原來他知道她今天會過來。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走漏的消息。


    何筱忍了又忍,故作淡定地嗯了一聲:“恬恬的姨夫要搬家,我來幫忙。”


    程勉笑了,難得有些孩子氣:“那正好了,我老首長的未來嶽父也要搬家,我也是來幫忙的。”


    話音一落,走在前頭的男人抬頭衝他吼了一聲:“什麽未來嶽父,老子已經領證了!領證了!哎喲,媳婦你打我幹什麽?”


    塗曉含笑打量了眼站在門口的兩人,迴頭對眼前的男人又橫起眉來:“沈孟川你能不能嗓門小點兒?再喊領證了我也能休了你!”


    沈孟川絲毫不在意,厚著臉皮親了塗曉一口。


    看著兩人間這不加掩飾的甜蜜,何筱略微有些尷尬。程勉看在眼裏,眉峰微動,清清嗓子,提醒沈某人:“首長,這任務還沒完成,怎麽表彰大會就開起來了?”


    塗曉紅著臉揮開了沈孟川,往屋裏走了。程勉被老首長瞪了一眼之後,漫不經心地迴過頭,對何筱說:”進去吧。”


    何筱沒有拒絕地跟在了他的身後。一抬頭,就是他那被陽光包裹住的高大輪廓。


    東西已經差不多搬得差不多了,隻餘一些散件,正在往樓上的儲物間搬。


    號稱來幫忙的褚恬此刻正挽著小姨塗夫人的胳膊撒嬌,小時候因為父母工作忙,褚恬在小姨家住了三年多,跟小姨的感情很是親厚。見何筱進來,又笑眯眯地向她介紹了塗曉一家人。


    來得晚了,沒能幫上忙,何筱有些過意不去。看著忙進忙出,累的滿頭大汗的戰士們,她決定出去買些礦泉水迴來,等他們幹完活好解解渴。


    不顧褚恬的阻攔,何筱一個人出了院門。隻是還沒走多遠,身後就響起了一道腳步聲。不用迴頭看也知道是誰,何筱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身後那人也不著急,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在外人看來,不知道有多怪異。


    沉吟片刻,何筱迴頭,盯著程勉問道:“你幹嘛跟著我?”


    程勉好整以暇地走上前:“我聽褚恬說你要去買水,那麽多人怕你拎不迴來,所以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拎得動。”


    她盡量讓兩人之前的關係看起來像個朋友,所以說話語氣很是客氣。而程勉雖被拒絕,卻也並沒有太受挫,隻是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知道你拎得動,隻是你是頭次來幹休所,服務社在哪兒你還不知道吧?”


    “……”


    何筱一言不發,轉過身繼續走。程連長挑挑眉,愈發鬥誌昂揚地跟了上去。這種情緒,從他昨天晚上接到褚恬的電話,已經開始醞釀了。


    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了,臨近節日,部隊進入戰備,是根本出不了師部大門的。於是昨晚一接到褚恬電話,程連長立刻找到徐書記告知他明天要請假外出,讓他留下看家。徐沂聽了他詳述的緣由,直歎緣分不淺,老天爺要想讓你追上一個人,就算離得再遠,也能拐上十□道彎兒替你扯上線。


    程勉深以為然。


    深知上次見麵自己把事情搞砸,所以程勉決定不能再瞻前顧後,有所顧忌了。正如克勞塞維茨在鼎鼎有名的《戰爭論》中所說: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


    主動出擊,才是最佳選擇!


    程勉默默地跟在何筱身後,這條路走到盡頭的時候提示她左拐,不一會兒就到了服務社。部隊裏的服務社也是安置軍屬的一個好去處,在這裏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軍嫂,見了穿軍裝的,態度都很親切。


    何筱很快就把東西買好了,全部裝了袋,正要付錢的時候,已經有人搶了先。抬頭看了看程勉的側臉,聽他微微笑著跟售貨員說結賬,付完錢,又順手把東西全部提走。


    何筱愣了下:“我來幫你。”


    程勉看著她,微抬下巴,很是嚴肅:“這裏麵全是當過兵的,要是看見我一個大老爺們讓你一個女人提東西,說不定恨不得扒了我這身軍裝。”


    什麽破理由。


    何筱微哂,看了眼他第一顆紐扣沒係的軍裝上衣,倒也沒拒絕。


    兩人慢慢地往迴走著。許是見何筱的態度不是很冷淡,程勉開口道:“聽塗軍醫說,你曾在軍區總院看過病?”


    “老毛病了,關節炎。現在隻要不劇烈運動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程勉腳步微微一頓,繼而又問:“什麽時候的事?”


    “高中。”何筱直視前方,輕聲說,“高一那年冬天,迴到家沒多久。”


    程勉怔了下,卻突然笑了。


    何筱有些不解:“你笑什麽?”


    “我隻是在想,我們真有緣分。”


    何筱:“……”


    程勉還想再說些什麽,一個蒼老卻又有力度的聲音突然叫住了他。兩人同時向後看去,隻見一對白發老人正相互攙扶著向他們這邊走來。看見來人,程勉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他看了眼何筱。


    何筱立刻說:“東西給我,你去吧。”


    程勉猶豫了下,說:“在這兒等我。”


    何筱點了點頭,留在原地沒動,隔著不遠的距離,看著他們敘舊。


    大概是程勉爺爺的老戰友。何筱心裏默默地想。在她還在導彈旅大院住的時候,就聽說他有個爺爺住在首都軍區大院,隻是她從未問過,他也從沒提過。恐怕他現在依舊是這樣,因為在骨子裏,程勉終究是個傲氣的人。


    想著想著何筱就憶起他年少時的樣子,微微有些出神之際,程勉已經迴來了:“我爺爺的一個老戰友,一年多沒見麵了。”


    何筱下意識地迴看了一眼,見兩位老人仍在原地望著他們這個方向,見她轉過頭,還衝她笑了笑,像是特意在注視著她。何筱不好意思地轉過身,視線與程勉相遇時,低聲問道:“他們怎麽一直在看著我?”


    程勉迴看兩位老人,說:“大概——是因為他們認為你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


    何筱微愣:“你開什麽玩笑?”


    “沒有開玩笑。”程勉一把拉住轉身欲走的她,格外認真地重複,“我沒有開玩笑。”


    何筱嘴唇微張,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像是被震住。


    “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瞞你。”程勉看著她,說,“何筱,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我喜歡你。七年,或者比七年更久。”


    何筱聽聞,良久才緩過神,把手抽了出來。她低下了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程勉等待著,耐心卻又緊張。


    許久,他聽見何筱低聲問:“為什麽?為什麽突然告訴我這個?”


    為什麽?


    程勉看著她,嘴角的微笑泛起苦澀的弧度:“因為,我怕了。”他說,“我怕再來一個紅旗,怕再看著你走。”


    紅旗,葉紅旗。


    聽到這個名字,何筱心裏像是被誰抓了一下,有些難過,又有些出離的憤怒。她猛地抬起頭看著程勉,泛紅的眼睛把他嚇了一跳。然而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何筱一把抓起買來的礦泉水,狠狠地砸到他的腳上。


    程勉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砸蒙了,何筱轉身跑了老遠,才想起來去追。


    隻是才動了動腳,就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臉色緊繃,使出了老大的勁兒,才堪堪站穩。


    疼得好像骨頭折了一般,程勉最終還是沒忍住,咬牙坐到了地上。靜靜地緩了一會兒,滿頭都是汗,他隻好摘下帽子擱到一旁。


    望著那個逐漸消失在陽光中的身影,程勉出了會兒神,而後低下頭,自嘲一笑。


    笑笑。


    你下手,可真夠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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