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時間最是能夠消磨人的意誌信念,甚至曾經崢嶸的棱角都會在歲月中磨平。


    模糊的銅鏡之內,容顏依舊,卻也再不相同,曾經眉宇間的驕傲疏朗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逐漸看不清,分不明的神色。


    玉梳輕緩的將火紅的發絲一絲不苟地梳順,白璧無瑕的玉梳襯得這紅色的發絲如火,顯出一分妖異之美。


    流照君垂眸早已變色的長發,內心是何滋味真是不可言說。


    曾經的自己以為會和棄天帝針鋒相對直到死亡,可現實卻是堪稱平靜地安然度過了數百年,那些衝突矛盾也都像是虛幻的一般,異度魔界居然還盛傳魔皇夫婦感情甚好,伉儷情深。


    多麽可笑啊,雖然從那次妥協後他們再未爭吵冷戰過,但彼此的關係都是心知肚明,同床異夢不過如此,表麵的和緩並不代表著矛盾就已經過去,衝突依舊不可緩和,但這些都被他們不約而同地掩飾了起來。


    如今想想,現在自己唯一感到欣慰的可能就是三百年了,聖魔元胎依舊沒有任何跡象。


    從妝屜匣子裏隨手拿出一支嵌明珠的玉簪將長發束起,流照君放下玉梳,體內真氣運轉,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異狀。雖然如今道魔之氣不再衝突到影響自己的身體情況,但棄天帝所希望的道魔融合還是遙遙無期。


    陰陽交融才是正常之道,棄天帝太過相信自己的神力了。


    流照君心中默默盤算著,若是聖魔元胎無法降生,是否棄天帝就會一直遵守約定,不動玄宗一絲一毫,這樣想想,當初定下這個約定還真是劃算。


    也不知棄天帝現在有沒有後悔讓自己來誕育聖魔元胎,導致這三百多年鬼族連後嗣血脈都沒有,隔壁魔族都已經有下一代誕生了。


    寢殿內的寂靜讓流照君心思更加透徹,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居然開始變成這般模樣,思考沉默,掩飾內心真正的想法成了本能,算計後果,盤算利益得失成了常態,三百年的光陰實在太長,長到已經占據了自己這一生到目前為止的大半光陰,長到自己都快忘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雕著鵲踏枝紋樣的小軒窗吹進絲絲夜風,輕柔的紅紗來迴搖曳,翩飛和緩,夜明珠微涼的光芒照在上麵更添了一分溫馨。


    這裏的一切都很精致貴重,猶如一座華貴的鳥籠,折斷自己的羽翼,豢養著自己,隻要自己乖乖的。


    黑色的身影就是在這一片寂靜中緩步走進室內,站在流照君身後,看著他坐在梳妝鏡前,嵌著紅寶石的金色護手泛著冷光,抬手輕輕捋了一下他火紅的微涼發絲。


    棄天帝是看著流照君如何從一個不能掩飾自己情緒的少年一步一步變成如今的模樣,當年天真爛漫終究是成了過去的影子,即使現在依舊少年容顏,但眉間的滄桑卻是怎麽也藏不住,掩不了的。


    “玄,汝可還記得當年的自己嗎?”棄天帝金藍異瞳落在流照君鏡中的影子上,可能也就鏡子中模糊的身影才是最和從前相似的吧。


    “我變成如今的模樣不是你一手成就的嗎?怎麽,後悔了?”流照君輕輕笑了一下,眉眼間的冷厲被這微笑帶著都柔和了幾分,內心卻是絲毫不變,數百年了,自己早就習慣了這虛假的和平。


    棄天帝並不迴應,反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玄宗的功法汝昨日應該全部修改完了,如今可有興趣出去走走?”


    沉默了一下,流照君從不認為自己修改玄宗功法秘笈的事情能隱瞞過棄天帝,畢竟連補劍缺都能看出來自己的傷勢來源,更何況和自己朝夕相對的棄天帝呢?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站起身,一身紅綃繡金蝶衣裙的流照君淡笑著將右手放入棄天帝伸過來的手掌之上。


    相握的雙手看起來這般的恩愛和諧,這場戲,兩方都願意演下去,直到再也演不下去為止。


    被棄天帝牽著走出寢殿,一路上遇到的魔將都紛紛低頭不敢直視,有些還在他們路過後議論魔皇對鬼後真好,流照君早就對此淡然以待,視若無睹,仿佛他們議論的不是自己,要是總是斤斤計較,自己早就被氣死了。


    補劍缺遠遠看著這對“夫婦”步出魔界,劍眉緊皺,眼中的擔憂日益凝重。


    流照君已經三百多年沒有走出魔城一步了,甚至對待棄天帝的態度和緩得讓自己都感到膽戰心驚,生怕下一秒就會給棄天帝一刀,這脆弱虛假的和平一觸即碎,能忍這麽久,補劍缺都覺得很驚悚。


    身為男子,卻是被當做女子一般對待,甚至還被所有人誤認為是女子,天天穿著衣裙,補劍缺光是想想都覺得要是自己肯定是一天都忍不下去的,而流照君居然從善如流地過了三百年。


    棄天帝到底想幹什麽呢?補劍缺不明白,他隻能看出棄天帝可以說一直在流照君的底線上刺激,而流照君,也一直在試探棄天帝到底能對自己有多縱容。


    這麽活著不累嗎?


    補劍缺看著都累,甚至還可憐上了還沒影子的聖魔元胎。


    有這麽一對父母,聖魔元胎當真需要一副好性子,否則很有可能被他們兩個夾在中間糾結死。


    “傻狼,你還想著什麽呢?你這樣可是在找死哦。”戒神早就看出來補劍缺心態的變化,甚至還是他向伏嬰師告的密。


    並不是說他對補劍缺的友情就是虛假的,純粹是不希望他攪合進異度魔界最不能摻和的這對“夫婦”關係中,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戒神,你也已經知道的天魔池的秘密,你是怎麽想的?”補劍缺最看不懂的還是戒神和伏嬰師,明明他們也是知道天魔池的秘密的,為什麽還是對棄天帝死心塌地的忠心,難道異度魔界隻有自己這麽一個異類嗎?


    戒神笑眯眯地看著補劍缺:“這些重要嗎?魔皇讓幹什麽就幹什麽唄,你還能反抗?崇尚力量,遵守命令,這才是我們需要做的。”


    “你都不擔心自己的生命嗎?”補劍缺真搞不懂他的樂觀。


    “生命?我本就是書靈,記載異度魔界發生的事情就是我的本職,生命這玩意兒有意義嗎?再說了,沒準兒你乖一些,魔皇可能還會帶你迴去,留一條小命。”戒神一點也不在乎補劍缺在乎的東西,“我說你啊,真是感情太多,導致追求太多。”


    “感情不好嗎?誰人會沒有感情?”


    “我們這位魔皇活了有多久?要是被情感操縱,這日子也就別過了,天天感慨從前的事情就夠他消遣的了。如今鬼後在他眼中重要,但這個重要是一段時間還是一直的,我們都不知道,少些不必要的個人感情,多一些責任感,以後真的對上了倒不至於手軟枉送性命的好。”戒神看得出來,補劍缺還是被影響到了,不由勸說了一下。


    補劍缺覺得他們沒有共同語言,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畢竟可能異度魔界中就沒人認同他觀念的,何必還要再說呢?


    一把搶過戒神手中的書,隨手翻了翻,看了上麵的記載,嗤笑了一聲:“哈,感情深厚?伉儷情深?戒神,你可真是會亂編,你不是說要詳實記載嗎?這算什麽?”


    戒神也譏諷地笑了一下:“魔皇想讓我寫他們感情好我就這麽寫唄,其實不過自欺欺人,不,是欺騙不知道的其他人。”


    補劍缺一下就笑不出來了,知道的越多,真是越他媽糟心。


    古木蔥鬱,深澗鳥鳴,淺翠深綠相互交映,淙淙的溪水潺潺,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細碎地灑下,感受到這微弱但溫暖的陽光,流照君隻覺得恍若隔世。


    蹲在溪邊看著水中的倒影,一兩尾小魚在清溪中蕩起水波,水下的石子清晰可見,流照君伸手浸在水中,溪水從指縫間溜走,感受著絲絲涼意。


    雖不清楚這次棄天帝主動帶自己出來是幹什麽,但隻要沒說明,自己就當是出來放風遊玩的。


    站起身,甩了一下手上的溪水,流照君側身看向身邊的棄天帝,並不多言,因為棄天帝遲早會讓自己知道他想幹什麽。


    “汝不該這般貪涼。”棄天帝拉住流照君冰涼的手,溫暖的掌心讓流照君產生了一瞬錯覺,竟然會覺得棄天帝其實是真的在乎自己。


    但是,這可能嗎?若是真的在乎,又怎麽會半點自己也感受不出來呢?


    流照君內心的嘲諷從不說出來,隻是乖乖地跟在棄天帝身邊,任由他帶著自己出了叢林,去了一處繁華的城鎮。


    帶著頭罩帷幔,隔著紗巾,流照君看了一下這座城池的名字,竟有幾分印象,好像自己曾經有和寄雲舟來過。


    腳步頓了一瞬,流照君內心升起疑惑,不知道棄天帝目的為何,難道還想玩一波感情牌嗎?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周圍路過的人仿佛看不到他們兩個的特殊一般,又仿佛看慣了形形色色的江湖先天,一點也不奇怪他們的格格不入。


    極有目的性,棄天帝徑直帶著流照君來到一處小攤位,流照君內心已經有了幾分了然,隻是有些驚奇棄天帝居然會這麽做,這可真是稀奇。


    “客官慢用。”年輕的店小二搭著一條白布巾,將兩碗冒著熱氣的餛飩端來,滿臉笑容,充滿著對生活的期待快活。


    流照君神色莫測地看著眼前的這碗香飄四溢的小餛飩,久遠前的迴憶逐漸記起,麵上緩緩勾起一絲冷笑。


    他想起來了,當年自己和寄雲舟遊曆苦境的時候來過這座城池,在路邊小攤上吃了一次餛飩,自己當時很是喜歡這個味道,寄雲舟還將自己那一碗給了自己。


    隻不過,那是在數百年之後,而不是現在這家店的店主燒的。


    如今這算什麽?是想要自己想起曾經對他的感情,放下對玄宗的執著嗎?就因為這些年他們也相處的不錯,所以給了他這種錯覺?


    “不吃嗎?”棄天帝將自己麵前的一碗推到流照君麵前,時光仿佛重疊,流照君抬眼看著棄天帝,竟一時分不清眼前的是寄雲舟還是棄天帝。


    醒醒,他們是一個人。


    流照君低下頭,看著湯碗裏的細碎蔥花,鮮肉的香味鑽入自己的鼻尖,有些發癢,酸酸的。


    收斂了一身氣勢的棄天帝再沒有那種能夠讓人膽顫的威懾,和流照君兩個仿佛隻是一對平凡的江湖人,如此的違和,又如此的自然。


    流照君拿起一邊的白瓷勺,輕輕撇開了一下浮在上麵的蔥花,舀了一個小餛飩。


    “這是對汝這三百年聽話的獎勵。”


    一口吃下滾燙的小餛飩,聽到這話,流照君動作頓了一下,心中稍微升起的好感頓時煙消雲散,妄想著棄天帝能“重新做人”可真是做夢。


    “你今天這麽無聊嗎?”流照君按下心頭的一瞬升起的暴躁,用湯匙攪動著碗裏的餛飩,目光一絲一毫都沒有給棄天帝。


    為了這麽點小事生氣,太不值得了,修身養性,修身養性。


    棄天帝看著安靜垂眸的流照君,依舊是當年的攤位,依舊是當年的人,隻是一切物是人非,早已變了最初的模樣。


    自己什麽時候變得多愁善感了起來?


    棄天帝眉心微微皺起,流照君對自己變了態度本就是意料之中,但是,他放不下對“寄雲舟”的感情,這一點自己看得分明,可惜,即使是“寄雲舟”,也及不上玄宗在流照君心中的地位。


    “你們聽說了嗎?中原長生湖畔多了一片銀杏林,真是蔓延數十裏啊,好一片金燦燦。”隔壁桌的客人在和自己的友人分享著自己的聽聞,十分興奮,“可壯觀了,還多了一座藏劍山莊。”


    “莊主好像姓葉,看著像是儒門的人。”他的友人顯然也聽說過這件事。


    流照君一滯,是啊,這時候葉滄瀾還活著,應該剛從魔域出來,加入了學海無涯。


    “想去看望葉滄瀾?”棄天帝當然看出了流照君的心緒波動,他知道,流照君必然不可能去與葉滄瀾見麵,卻還是故意挑動他的心湖。


    搖了搖頭,流照君是不敢去見葉滄瀾的。


    如今的自己早就不像從前那般,心音可能早就改變,也不知道葉滄瀾聽後會不會不喜。


    而且身邊的棄天帝可不是葉滄瀾能對付的,要是把葉滄瀾折在這裏,那自己就是罪大惡極了。


    不要急,還有機會的。


    流照君這麽安慰自己,等自己完全恢複,掙破棄天帝魔氣的束縛,離開異度魔界,兩個人會再見麵的。


    這些年流照君一直沒有放棄過努力,一邊修改玄宗秘法,一邊修煉真氣,他有感覺,即使現在自己因為魔氣同化的問題實力得到壓製,但若是沒有了魔氣,自己的實力肯定又一次巨大的飛躍,邁步師尊的境界不成問題。


    耐心,隻要再過數十年,恢複指日可待,迴到玄宗也就不再是妄想。


    流照君之所以能忍到現在,就是因為自己還有希望掙紮。


    “吃不下了。”沒有吃幾口,流照君就放下了湯匙,棄天帝也沒了一開始的興致,準備帶流照君迴去。


    “救命啊!救命啊!”一名形容狼狽的少女一身血跡和他們擦身而過。


    “發生了什麽事?”不少人圍過來,有些事看熱鬧的,有些卻是真的關心。


    “強盜!那夥兒黑雲山上的匪寇來了!”少女喘著氣,瑟瑟發抖地倒在地上,周圍百姓靜默一瞬。


    棄天帝笑著看了一眼身邊的流照君,平靜的麵孔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但攥緊的拳頭卻顯示了流照君內心並不平靜:“汝不打算去救他們?”


    “救?我有能力嗎?”流照君自嘲一聲,“我也不是聖人,他們和我又沒有什麽關係,我為什麽要冒著危險救他們?這個世間誰都活著很辛苦,我連自己都顧不好,何況是別人?”


    “玄,汝可真是變了很多。”棄天帝輕輕笑了一下,“不過這樣也好。”


    為什麽好棄天帝沒有說,但流照君心中想著,大概也不過是放下多餘的感情之類的。


    不過外人和自己人又怎麽可以比較?若是玄宗的人麵臨這種事情,自己即使半點武力也沒有,也絕不會縮在門人身後。


    轉身離開,在和那些準備對抗匪寇的人擦肩而過時,流照君一瞬看見了他們的下場。


    支離破碎,死不瞑目。


    跟在棄天帝身後,走了幾步,流照君終究還是拽住了他身後的衣擺,低著頭問道:“棄天帝,你會救他們嗎?”


    棄天帝迴身看著流照君,隔了一會兒,終是笑了:“玄啊,汝就算再把自己改變的多大,嘴上說著多麽無情的話,但汝終究是心軟。”


    “那你會救他們嗎?”流照君抬起頭,是的,他是心軟,否則他就會轉身毫不停留的離開,而不是求助棄天帝了。


    “可以。”棄天帝並不在意出手救助這麽一次,畢竟是流照君開口請求的,這點小事,他一點也不在乎。


    流照君本來沒帶多少希冀,隻是試一試罷了,畢竟要滅世的神明救人類,聽著就覺得荒謬,但棄天帝居然答應了?


    驚疑地看著棄天帝,流照君還記得那次他逼著自己看一個婦人逐漸墮入罪惡的深淵,如今居然會同意救人?


    “不過是一段短暫的生命,吾不介意稍稍延長一下他們的生命。”


    確實,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對於神明來說彈指一瞬,救下他們不過是心血來潮而已,毀滅人間的過程中,救那麽三兩個人不過是無聊的消遣。


    流照君從不會高估自己對棄天帝心中的地位,神明與人類,本就不同,世界觀價值觀也不一樣,就算是鍾愛人間的太陽神,又真的是真正在意人間平凡人的生命嗎?不過態度不一樣而已。


    不過在路邊等了棄天帝幾息時間,他就迴來了,仿佛隻是去散了一個步,不帶半點塵埃:“走吧。”


    不用問流照君都能猜到這位神明的處理方式有多麽粗暴簡單,肯定是直接拍平了那些匪寇,話都不會多說。


    就這樣吧,自己也隻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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