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降臨, 天空灰蒙蒙的,絕機道所在的地方下起了薄雪。雪粒子被鮫紗擋在閣樓外, 細細密密在地上堆了一層, 將敗葉掩成了淡色。


    風裏混雜著紊亂的靈力氣流,一路吹拂過枯淩的枝頭, 在空氣中發出嗚咽的號叫。


    錦南一路飛奔著衝進銘書閣, 門口的雪層被他踩髒, 有不少汙沫兒場起,隨著掀起較紗進入大廳之中, 碰上溫熱的水玉晶磚, 立時便化成了小團的汙水漬。


    哪怕外界紛擾不堪, 銘書閣卻擁有絕對的寧靜, 錦南轉動著一黑一藍的異色雙瞳迴望四周,接連穿過數十道書架, 來到了一處新設的案桌前。


    他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小筐新采的芽珠果放下, 探出腦袋看了一眼案桌後方, 隨後放輕腳步, 靠了過去。


    銘著符文的黑色石板一列列堆在案桌後方,幾乎將沉睡其中的黑衣修士完全擋住。


    錦南稍稍靠近一些便停了下來, 鼓起雙頰似乎是在猶豫什麽,眸光忽忽閃閃藏了心事。


    正當他猶豫之際,一片桃花花瓣晃悠悠從上方落下,到了臉龐前方,引得他鼻子發癢。


    “阿嚏!”


    聲音迴蕩在空曠的閣樓裏, 錦南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在抬頭見到那半麵鬼魅的修士居高臨下的盯著他之後,憤憤地一跺腳,轉身跑了出去。


    春羽輕哼一聲,從高窗窗沿上降落身形,走到案桌前拿起一顆芽珠果放到嘴裏嚐了嚐味道。


    窸窣聲響從石板堆中發出,原本沉睡的黑衣修士也醒了過來。他撐著周圍的摞摞石板想要起身,卻在最後時刻又坐迴了地上。


    春羽將口中的芽珠果咽下,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輕聲問道:“這一迴你可睡了整整六天,感覺如何?”


    “不是很好……”夢司謠皺起眉頭,用手掌抵住太陽穴緩緩地揉按,“我從未想過,幻類符文,竟然如此難以駕馭。”


    春羽收起了玩笑神色,“或許你應該去找仙君大人,詢問一些循序漸進的法子,而不是這樣一味任性胡來,不顧自己的識海力量。”


    夢司謠垂著眸光,撐著石板站起身,“我明白的,隻是我必須盡快學會幻類符文的入門篇章,畢竟你所說的東西快要成熟了,你我不能繼續停留在這裏。”


    春羽一時無言,沉默片刻,這才寬慰道:“如果咱們實在來不及趕去,可以等待下一季。”


    “下一季?一甲子之後?”夢司謠搖頭,“雖然修士壽數長久,但對我來說,每一天都極為重要。這樣,你再等我試一次幻類符文,這一次之後,無論成敗,我們都立刻離開絕機道。”


    “可是仙君大人那裏……”春羽還想說些什麽,卻見到夢司謠已經重新坐迴案桌前方,拿起了一卷銘書的範本,認真專注地開始修習符文了。


    低低歎口氣,春羽什麽都沒說,拿過芽珠果到一旁品嚐去了。


    幻類符文,殺傷力不如攻亂二類,主為迷惑心智,幹擾五感,從而達到困阻敵人的目的。絕機道中的那些迷陣,便摻雜了不少幻類符文。


    這類符文入門遠比尋常可見的攻防類符文要難,假若不是春羽要帶夢司謠去的地方需要修士對幻類符文有所了解,夢司謠也不會如此不自量力,輕易嚐試了。


    結果第一次,他就直接識海受傷,在地上睡了三天才醒。


    而這第二次,他睡了六天。


    利用魔靈力在石板上直接銘刻,夢司謠根本就辦不到,他隻能學著阿挈最開始的樣子,問錦西要來墨汁,先在新的卷軸上學著書寫。


    然而一篇寫完,展開審視的時候,他無奈發現,滿篇符文都被寫成了歪扭的模樣。


    這根本不是真正的符文,根本沒有蘊含任何的威勢,不過是一些鬼畫符而已。


    夢司謠越是心情煩悶,越是不想說話,索性整日不眠不休,一直僵著身子坐在案桌前,在新的卷軸上書寫。


    地上的卷軸越堆越多,夢司謠紅著眼眸,根本沒有停歇的意思。春羽見他這般廢寢忘食,提醒了幾次,然而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壓根就聽不到其餘聲音。


    “真是夠倔的。”


    月光透過鮫紗,朦朧幽淡,春羽坐在窗沿上梳理自己的長發,望著下方大廳中那抹瘦削的身影,低低歎息。


    *


    “為什麽不能告訴那個小子?”


    錦南握著藥鋤,重重地鋤打筐裏的草莖,一邊嘴裏不住抱怨:“師兄答應那幫混蛋去險地,不就是為了他去找修補法寶的材料嘛!師兄在險地裏出生入死,他倒好,在銘書閣裏睡大覺!想要修補法寶,他怎麽不自己去找材料啊?”


    聽了半天的嘮叨,來來迴迴都是那幾句,錦西終於是聽不下去了,停下手中搗藥的藥杵,一雙黑瞳瞪了過來。


    “哥哥!脾氣改一改好嗎?你明明知道的,師兄並不完全是為了找什麽修補法寶的材料,他也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既然師兄沒讓咱們告訴人家,你說出來就是不聽話,到時候可別怪我告訴師兄!”


    錦南把藥鋤扔到地上,抹起了眼睛,“嗚嗚,師兄欺負我,那小子欺負我,連你也欺負我,你還是不是我弟弟了?!”


    錦西沉著臉背轉身子,狠狠地搗著手中的藥杵,“還不長記性是吧?上迴作弄人家,師兄罰你禁閉一個月還沒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嗎?你再這樣,信不信師兄不理你,我也不理你?!”


    一聽這話,錦南哭得更兇,直接扒著竹筐一頭紮進去,把整張臉埋到了草莖裏。


    錦西又搗了一會兒藥,聽錦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便煩躁的把藥杵扔下,走到了他身邊。


    “哥哥,別哭了。”


    錦南不理,錦西隻好把手伸到他的胸膛前方攬住,想要把他從竹筐裏拉出來。


    卻沒想到錦南死死扒著竹筐兩邊,就是不肯把臉抬起來,最後索性一把抱起竹筐,扣在了自己頭上。


    錦西又好氣又好笑,“別逼我用術法!”


    “有種就用!我不還手!”


    見錦南似乎真生氣了,錦西無奈道:“抱歉哥哥,剛才是我語氣重了。”


    等了一會兒,竹筐終於被放了下來,錦南坐迴原先的地方,垂著眼淚不說話。


    最後還是錦西先走了過去,蹲在他的麵前。


    錦南立即撇過了腦袋。


    錦西把他的臉掰過來,伸出手抹掉他臉上的淚痕,又一點一點幫他幫草屑子全部都弄幹淨。


    清理完畢後,錦西把手收迴來,低頭苦笑:“哥哥,我們不是小孩子了,該長大了……”


    錦南默默盯了他一會兒,突地往前探身,把自己投進了他的懷裏,抱緊他的腰身咕嚕嚕地嗚咽起來。


    “弟弟……咱們逃出來的那天……你答應的……永遠都會保護我……這個世上……我隻有你了……”


    錦西輕輕拍他的後背:“我當然會保護你,我也隻有你。”


    安慰了好一陣,錦南才算平靜下來,開始拿額頭使勁兒蹭錦西的下巴,“弟弟,我知道自己上迴做錯了,這段時間我總給那小子送芽珠果,我已經在道歉了,你不要一直說我好不好?”


    錦西被他蹭得發癢,便也‘迴擊’,兄弟倆在地上鬧成了一團。


    “哥哥,以後不要再針對他,行麽?”


    “知道了,不會了。”


    *


    春羽修煉結束的時候,銘書閣裏已經沒有夢司謠的影子了。


    他轉了一圈,走過那些被銘刻上幻類符文的石板,來到門口,撩起了紗簾。


    外頭日頭正好,雪已經化完,枯樹枝頭冒出了幾星綠意,春天要來了。


    此時的夢司謠已經獨自一人穿過了絕機道的迷陣,抵達了錦西錦南兩兄弟的洞府處,向他們說明離開的意圖。


    “你要去哪裏?師兄並不在家,不如先等他迴來,商量一下比較好。”錦西緊張起來,連同錦南也靠近了一些。


    “是啊,還是不要隨便出去比較好!天波渺其實很危險,尤其是你這樣的……”錦南白著臉,不知道想到什麽,似乎心有餘悸。他朝夢司謠看了一眼,又轉過了頭,“你的容貌太引人注目了。”


    夢司謠遲疑了一瞬,雖然有些好奇阿挈到底去了哪裏,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他隻是看著錦西,道:“我欠你們師兄很多,所以今天來這裏,一來是為了告辭,二來是想詢問一下,你們師兄有沒有什麽需要的東西,我外出修煉的時候,若是碰上了,可以尋來給他,償還他的恩情。”


    錦西錦南對視了一眼,一時間都沒有開口。


    夢司謠見他們磨磨蹭蹭不肯說,便再度問了一遍。


    錦西猶豫片刻,從乾坤袋裏取出一塊玉簡,錄了一些信息進去,遞了過來,“其實師兄現在最需要的,無非就是順利渡過三九天劫而已。這裏麵的東西是師兄一直以來尋找但是卻沒有找到的,你若是有機會……”


    說到最後,錦西又頓了頓,“如果找不到也沒有關係,畢竟這些東西,師兄也是難以尋得。你下次再來絕機道的時候,帶些禮物給師兄,他就會很高興的。”


    夢司謠沒有接他的話,隻是默默接過了玉簡,放進了乾坤袋裏。


    錦南看他頭也不迴的離去,總覺得心裏有些難受,向前兩步高喊:“喂,小子,你還會迴來嗎?絕機道的芽珠果有一整片果園呢,你可以天天都吃到的!”


    夢司謠停下腳步迴頭望他,有些疑惑,為什麽他會說這樣的話。


    錦南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吸了吸鼻子,道:“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作弄你是我不對,我沒什麽朋友,也不知道該怎麽跟外人相處。不過你記得在外麵要好好活著,等下次再見麵的時候,希望我們能有機會成為朋友!我想,有機會的,對吧?”


    他的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期待,夢司謠看了一眼便頭也不迴的走了。


    錦南一陣失落,卻聽到風中遠遠傳來了一聲:“或許。”


    他愣住了。


    錦西走過來拍他的肩膀,“哥哥,怎麽了?”


    錦南雙唇囁喏了半晌,最後還是迴答:“弟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這段日子經常去銘書閣送芽珠果,突然聽到他要走,有些……”


    錦西卻笑了起來:“哥哥,你是舍不得他了,畢竟咱們在這裏與世隔絕,很少碰見年齡相仿的修士。”


    “舍不得?!你才舍不得呢!”錦南抖動肩頭,震開他的手,轉身跑走了。


    *


    夢司謠往銘書閣飛去,準備與春羽會合,一起離開。


    在經過一處小石亭的時候,他隱隱感受到了一抹強大的靈力氣息。


    這小石亭位於一座矮坡之上,坡下便是蜿蜒的溪流,夢司謠先前經過的時候,明明還沒有人影,而這一迴望去,小石亭裏卻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老人,很瘦,穿著與錦西同樣花紋的白色衣袍,腳下有魚簍和釣竿,似乎是因為長時間的垂釣而有些疲倦,他靠著石亭的柱子睡著了。


    夢司謠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老人,不禁多打量了幾眼,暗自猜測他的身份。


    水車輪轉,嘩啦作響,在迷蒙的水霧之中,老人垂在膝蓋上的胡須漸漸燒起了黑色的火焰,突地噴湧而出,與溪麵相觸,‘嗤嗤嗤——’騰起大片的嫋嫋蒸汽。


    高溫撲麵而來,夢司謠驚詫唿喊:“前輩?!”


    老人恍如未覺,仍在沉睡。


    夢司謠用魔靈力抵住高溫,一步步向他走了過去。


    “前輩,請清醒一下!”


    這老人的修為實在強盛,那黑色火焰更是讓人難以忍受,夢司謠不過是靠近了十步,便已經到了極限。


    眼看著高溫將整個小石亭都熔化,夢司謠急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可在這種千鈞一發之際,老人竟然還打起了唿嚕。


    唿嚕聲震天動地,迴蕩在水麵上,與蒸汽的嗤嗤響動交匯成了一片嘈雜的聲音。


    “前輩,得罪了!”


    夢司謠從乾坤袋裏取出先前準備好的,一些銘刻了符文的飛劍,向著老人的背部砸了過去。


    可還沒扔到老人身上,那些飛劍上的符文隻是堅持了幾息的時間,就摧枯拉朽的湮滅了。


    到底該怎麽提醒呢?


    夢司謠思忖之時,一眼看到老人腳下的魚簍和釣竿。這二者距離黑色火焰如此之近,竟然還沒有任何毀敗的跡象,定然不是什麽普通的東西。


    數把飛劍再度取出,這一迴夢司謠沒有再向老人砸去,而是向著地上的魚簍和釣竿砸了過去。


    在廢了數十把飛劍後,終於有被炙烤成黑炭的飛劍殘骸砸在了魚簍上麵。


    魚簍輕輕晃了晃,最後依然紋絲不動的立在老人的腳下。


    失敗……


    夢司謠握了握拳,打算去找錦西錦南兩兄弟過來,卻在轉身的時候,聽到一種如鯨吸水般的巨大聲音。


    他猛然轉身疾退,看到原本在沉睡的老人站起了身。


    枯瘦手掌不住揉擠鼻腔,那老人打完幾個噴嚏,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眼向著夢司謠看了過來,一開口便是聲如洪鍾,抑揚頓挫。


    “小朋友,你動我魚簍幹什麽?想吃魚不會自己捉啊?”


    他忽的察覺到不對勁,望了望左右,整個胡須驚得都飛到了半空,高高翹了起來。


    “誒,亭子呢?我的亭子怎麽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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