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坐玉石上,掃了一眼光滑石案上的瓜果與清酒,溫聲道:“你們都退下吧。”


    靜立的兩個宮娥應了一聲,輕輕退下,轉瞬消失於朱闌紅閣。


    我微微一笑,腦中異常清晰,眼前卻是茫然一片。所有人都不在了,揚州再也沒有端木府,洛都血光劍影,誰也不認識誰了。姑奶奶終於去了,解脫了,最後一個親人走了,惟剩我孑然一身。孑然一身!是的,孤零零的一個人,任人隨意擺布,生死不由自己。前方,等待的將是什麽?死亡?血腥?刀劍?


    所有人都離我遠去,我被遺棄了。原來,心底是那麽恐懼!


    逃離?如果可以,我當然願意離開洛都,離開這個生生死死的地獄。可是,守在紅牆邊沿的侍衛何其多,隻可進,不可出!


    夜色寂然無聲,廣漠的天幕上濃稠墨水搖搖欲墜,弦月勾在孤瘦的枝丫上,似黃似白似昏,清淡的月輝清逸灑落,籠在搖曳的樹影上,朦朦朧朧如煙似霧。


    我徐徐起身,輕靠朱漆圓柱上,流白色綾紗長裙隨風飄動,拂在身上、腕骨,若有似無的清涼侵入火熱的心底。


    一首熟悉的簫音悠揚傳來,漸漸近了,一抹辱白色人影沐著一身冷霜似的月華緩步朝著風亭走來。夜風拂起他的黑發,袍擺翻飛,衣袂當風,縷縷簫音飛掠而出,綿長而清婉。


    流澈瀟站定在青階上,清冷月輝之下,眉眼燦然:“可怪我消失多日?”


    我搖搖頭,恍然明白,那日他讓我再吹一遍,原來是為了記住這支曲兒。


    流澈瀟俊美臉龐如玉雕成:“這陣子,我離開洛都了……幸好你沒事,否則,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自己。”他一縮烏瞳,眼神似有迷醉,“方才我看見了什麽,你想知道嗎?”


    我再次搖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目眩神迷地看著他——眼底的是他,心底的是唐抒陽,看著他,仿佛是唐抒陽就站在我眼前。如果他是唐抒陽,該有多好啊!


    “我很想把你畫下來,嗯,畫中人是這樣的:樹影婆娑,一個白衣勝雪的女子,斜倚在紅柱上,綾紗長裙宛若一波水紋逶迤在地,青絲繚繞,娥眉輕愁,廣袖飄飛,衣帶當風。這個女子,就在我的眼前。”


    我輕輕笑了:“隻怕不是我吧,是你幻想中的女子。”


    流澈瀟輕歎一聲:“如果有紙筆就好了。”他握住我的手,將一管玉簫放在我的掌心,“這管玉簫,音色不輸於你的那管玉簫,我攜帶多年。我想你是極愛簫的,放在我身上也沒多大用處,就送給你,閑時把玩把玩。”


    我瞥了一眼玉簫,蹙眉道:“既是你隨身之物,我怎能收下?你的心意,我領了……”


    流澈瀟合上我的手,堅決望我:“我音律很是粗略,你留著。”


    霸天闕定風波(6)


    我轉身坐下來,細細撫摸著玉簫,隻見玉簫通體碧綠、瑩然剔透,一如清澈見底的溪水照見人影;仔細一看,玉簫中竟有花影嫣然、樹影搖曳,極淡極淡的影子,卻是世所罕見。


    腦中靈光一閃,我渾身一震:“莫非,這是疏影碧光簫?”


    流澈瀟含笑頷首:“端木小姐果然見識深廣。這確是天下三大奇簫之一的疏影碧光簫,幾年前,偶遇的一個老者送給我的。”


    天下三大奇簫,其中兩個為我擁有,嗬,真真奇妙!


    宮燈灑出一團昏黃的暖光,光影搖曳,照亮風亭一方天地。流澈瀟黑白分明的雙眼搖曳出些許的傷意:“太皇太後去了,端木小姐節哀,不要太過傷心。”


    我低垂了螓首,默默不語。如今的洛都,隻有陸舒意可以信任,眼前的男子流澈瀟,可以信任嗎?他為何一再來找我呢?


    “如今是秦王攝政,也是六月登基,隻是不知道,秦王能否活到六月。”流澈瀟冷嗤一笑,笑靨冰涼,“龍城來來去去的,無非就是淩朝的諸位親王,皇室親王互相屠戮,就是為了立政殿那把龍椅。”


    至高皇權,錦繡江山,誰不想要?金碧大殿,輝煌朝堂,威赫龍椅,昔日惺惺相惜、清心寡欲的宗室親王,麵對皇家權杖,麵對權力頂峰,再也不顧兄弟情義、天下蒼生,刀戈相向,槍戟橫立,不惜舉兵殺戮、血濺宮闕。


    亂世歲月,龍城飄搖,真正能夠主宰九重宮闕的一世雄主,或許尚未出現。


    我把玩著玉簫,昏黃燈火之下,泛出些許冷淡的碧光,冷漠道:“接下來,不知道會是哪個粉墨登場。”


    流澈瀟溫和俊美的臉龐倏然凝重:“不管是誰,你終究是危險的,你有何打算?”


    夜風寒涼,愈顯凜冽,蕩起腕間的綾紗輕軟拂動,涼意絲絲,背上不由得澀然。花木搖曳,一樹海棠搖落片片粉紅嫣然,綽約的飛旋舞姿,迷人心神,徐徐浮來幽幽暗香。


    是嗬,何去何從?義無反顧地離開洛都,相信他會幫我;留在行宮,或許仍將繼續輾轉於龍城與紫鏞城,或許終將如黃葉飄零……前路無法預料!


    我澀澀一笑:“其實,在哪裏不都是一樣?洛都,隻是比揚州兇險一些罷了,真到了那一日,就是真正的解脫了,你說是不是?”


    不是我不想離開,是不想連累他。我身旁的男子,再也不想他們因我而死。


    流澈瀟定定地看著我,俊眸中疑惑深深,若有所思的神色猶如午夜深沉:“假如你想離開這裏,告訴我,我會幫你。”


    我頷首:“好,我一定會告訴你!”


    流澈瀟無聲而笑,眸子暗了幾分,蒙上濃濃的心傷:“端木小姐……你似乎滿腹心事,如果不介意……”


    “流澈將軍,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截斷他的話,淒冷一笑,疏離道,“往事如煙,我會慢慢的忘記,讓自己開心一些。謝謝將軍掛心。”


    流澈瀟微有尷尬,旋即慡朗一笑:“端木小姐能這麽想,我也放心了。來,我們繼續喝酒。”


    霸天闕定風波(7)


    翌日醒來,方才驚覺昨晚又喝醉了,都不曉得流澈瀟何時離開的。


    掀開衾被,披上淺紅羽緞披風,走到雕花長窗下,清新的晨風拂麵清涼,激醒昏脹的腦額。晴豔陽光下,胭脂海棠俏麗枝頭,宛如麗人婷婷。昨夜一亭酒香與花香,一方暖光、一席淺語,似乎再無蹤跡可尋。


    窗畔長案上微有薄紙的輕響,但見一方硯台壓著一幅薄綿白紙,清晰深墨勾勒出一鉤清月、數枝海棠、一個脈脈而立的清婉女子,那女子,一如他昨夜所說的:貌若瓊雪,衣帶當風,暗香盈袖。


    落款是:瀟。落款旁邊,寥寥數語,筆力峻挺自有一段風流、行雲流水幽含別樣情愫。仔細瞧著,卻是一首詞:昨夜濃香分外宜,天將妍暖護雙棲。樺燭影微紅玉軟,燕釵垂。幾為愁多翻自笑,那逢歡極卻含啼。央及蓮花清漏滴,莫相催1。


    想來,我睡下之後,他臨時揮毫作就畫像與詞作,不知待到何時才從容離去。心念數轉之間,後背微微滲汗,頰上已是滾熱,恐是妍紅如案上朱砂。


    這詞兒,分明是他情絲暗結,卻憂我當麵婉拒,以詞表白。


    宮娥推門進來,卻不是熟悉的嗓音:“娘娘,該梳洗了。”


    我轉身凝眸,眉心微蹙:“你是新來的?”


    宮娥約略十六七的年歲,一襲素羅青衣,越顯羸弱、孤憐,尖細的瓜子臉,大而靈活的眸子,卻是一臉冰霜。她神色漠漠,嗓音不顯喜惡:“娘娘,奴婢是新來的,奴婢叫做阿綢,奴婢還有一個雙胞妹妹阿緞,往後奴婢姐妹倆侍候娘娘。”


    好個伶俐丫頭!顯然已準備好一番言辭。我兀自擦臉,平聲問道:“哦?誰安排你們來侍候我的?”


    對於我的戒心,阿綢毫不在意,平靜道:“是行宮的掌事公公。”


    早已料到她會這麽說,罷了,不管誰安插的,小心就是了,日後慢慢觀察。另一個宮娥捧著托盤進來,輕盈的步子比平常略微慢了一些:“娘娘,早膳來了,今兒是什錦蓮粥。”


    我坐下來,宮娥盛了一碗,殷勤地端放在我眼前。她一雙纖手微微發顫,我心生疑惑,隱隱覺得哪裏不對,抬眸淡淡掃她一眼,恰時,宮娥怯懦地朝我投來目光,眸心一如被石頭擊中的湖心、粼粼漣漪蕩漾開來。我冰冷一笑,執起光潔鑒人的瓷勺撥弄著什錦蓮粥,緩緩吹氣。


    什錦蓮粥,青花荷塘鴛鴦紋碗中白粥如細雪,什錦紅的鮮豔、青的嬌嫩、黃的澄亮,色澤誘人,香氣嫋娜薰人。正舉勺就口——“慢著!”阿綢嬌聲輕喝,“娘娘勿食。”


    唇靨輕拉出一抹淡不可聞的笑紋,冰冷的目光掃向發抖的宮娥。她深低著頭,臉白如紙,瘦弱身子劇烈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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