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思漢的小別墅,位於雲貴交界處的山林中。說是別墅,其實不甚恰當,因為周遭盡是窮山惡水,距離最近的村莊也有幾裏地的路程。由於環境條件都不好,故而他隻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前來居住幾日,譬如此刻。


    坐在空蕩蕩的小客廳裏,他把帶著毛線手套的雙手撂在了大腿上。南方的冬天越來越冷了,他此刻的衣著並不比在江口市時單薄。命令保鏢抬起了大皮箱,他抬手向下一翻,跟了他好幾年的保鏢們心領神會,當即將大皮箱也向下一翻。箱中的白色人形“咕咚”一聲砸在了地麵瓷磚上,聲音很響,堪稱清越,因為人形是凍硬了的,重量與硬度都和一塊石頭差不多。


    最外層的尼龍繩子是可以解開的,厚膠布層層的凍在一起,則是需要暖一陣子。丁思漢很有耐性的盯著地上人形,看他的表麵漸漸凝出了一層薄霜。薄霜緩緩融化了,一名保鏢開始試著去揭厚膠布。膠布纏得很整齊,一圈一圈的由下往上揭。揭完一層還有一層。一層一層的揭到最後,裏麵終於露出了皮膚顏色。


    無心依然是一大塊從裏凍到外的冰砣,動是不能動了,感覺卻是依然敏銳。厚膠布和他的頭發眉毛粘成了一體,隨著保鏢的撕扯,他的腦袋在劇痛中變成了光溜溜的模樣,甚至連睫毛都沒能幸免。他疼極了,凍硬了的眼皮似睜非睜,眼珠滯澀的轉來轉去。未等他熬過頭頂的疼,厚膠布揭到下身,他又狠狠的疼了一下。


    最後,他終於徹底的見了天日,從頭到腳覆著一層黏黏的不幹膠。一隻眼睛的上下眼皮被粘住了,他睜大了另一隻眼睛向上看,正遇到了丁思漢居高臨下的俯視目光。


    在雙方相視的同時,保鏢扯出了他口中鼻中的紗布。紗布凍在了咽喉鼻腔裏麵,保鏢沒輕沒重的用力一扯,扯出的紗布表麵粘了絲絲縷縷的粉色黏膜。無心疼極了,眼珠隨著保鏢的拉扯向外一努,隨即“啊”的叫出了聲。


    丁思漢沒言語,手扶著膝蓋對他微微一笑。


    無心不叫了,張著嘴巴直著眼睛往前看。看著看著,他慢慢的閉了嘴。喉結艱難的上下滑動了幾下,他又張開嘴,用舌頭推出了一塊粉紅色的血冰。


    保鏢顯然是特別的尊敬丁思漢,不但恭恭敬敬的一口一個“先生”,而且言談舉止都是輕輕巧巧靜悄悄的,仿佛是怕嚇到先生。在丁思漢的命令下,他們用酒精擦淨了無心身上的不幹膠。天氣再冷,溫度也在零度之上。無心體內的冰一點一點融化了,而在他的身體徹底軟化之前,小丁貓起了身,命令保鏢把他拖進了地下室。


    地下室像個水泥盒子,天花板吊著日光燈。進門之後迎麵的牆壁前立了一根鋼筋焊成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麵長長短短的纏了鐵鏈。無心被保鏢摁倒十字架上綁好了,不但手腳被鎖了銬子,甚至連脖子都被鐵環箍在了十字架的上端。無心的另一隻眼睛也睜開了,定定的望著丁思漢。丁思漢一手環在胸前,一手托著下巴。花白頭發梳得很整齊,眼鏡片後的眼睛也很亮。及至保鏢把無心五花大綁的固定在十字架上了,他先是向外一揮手,隨即對著無心一歪腦袋一揚眉毛,又笑了一下。


    保鏢退出去了,房門也關上了。丁思漢微微一點頭,短短一歎息:“時光荏苒,無心。”


    蒼老的聲音迴蕩在空空蕩蕩的地下室裏,帶著一點不懷好意的笑意。一切恐怖的預想都成了現實,無心垂死掙紮似的問他:“你是誰?”


    丁思漢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然後他攤開了一隻手,垂下眼皮望著掌心,語氣幽幽的很溫柔:“他中有我,我中有他。我們都不是純粹的靈魂了,我不是我,他不是他。”


    合攏五指抬眼向前,他清清楚楚地說道:“無心,你殺了真正的我。”


    無心又疼又冷又渴又餓,各種痛苦一起發展到了極致。伸出舌頭舔了舔枯萎的嘴唇,他的舌頭剛剛脫了一層皮,一舔之下,給他的蒼白嘴唇染了一層粉紅顏色。


    “我不是無緣無故的殺你。”他幾乎是癱在了鐵鏈的束縛之中,聲音也是有氣無力:“我從不濫殺無辜。”


    丁思漢對著無心搖了頭:“不,我認為我很無辜。你當年竟然為了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女人殺我,你多麽荒謬,我多麽無辜。”


    無心唿出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涼氣,靜靜的思索迴憶了片刻。片刻之後他開了口:“不對,當初你殺了我愛的人。你看她平凡不過,我看她卻是天下第一。你殺了我的天下第一,我找你報仇,沒有錯。”


    丁思漢留意到了他方才的遲疑,於是忽然改換了話題:“無心,我是誰?”


    無心抬起了頭,頭發眉毛睫毛全沒有了,本應覆著毛發的皮膚呈現出了清晰的青色。虛弱的目光掃過了對方的麵孔,他低聲答道:“算你是丁思漢吧!”


    丁思漢凝視著他:“你一定是忘了我的名字。百年光陰,天大地大,你有自由,我沒有。我很寂寞,隻能想你。和你相逢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幸好我還沒有太老,還有力氣和你談一談上輩子的往事。”


    話音落下,他抬起了自己的一隻手,真正的丁思漢一生不幹重活,所以一雙手糙得有限,老得也有限。胸膛裏活動著一股子不安分的力量,是真正的丁思漢要伺機造反。他活動了手指,一邊體會著自己身體的靈活,一邊在心中說道:“安分一點吧,老兄。你已經痛痛快快的活了幾十年,現在也該輪到我了。”


    “上輩子很糟糕。”他盯著自己的手指說道:“我隻真正做了十四年的人,然後就是一百年的封禁。清清醒醒的一百年,難熬極了。一百年後我見了天日,不知變成了個什麽邪祟,反正已經不能算人。所以我怕你,怕你的血。很喜歡你,可是不敢靠近你,就因為你流著一身可怕的血。”


    話說到這裏,他從褲兜裏摸出了一把瑞士軍刀。亮出刀鋒走向無心,他抬起刀尖點上對方的眉心,虛虛的一路向下劃。刀尖在咽喉處橫著拐了彎,忽然斜斜的切進了皮膚。無心猛的一閉眼睛,頸部的血管已經被丁思漢割開了。


    丁思漢一手依舊握著刀,另一隻手則是狠狠擠壓了他的傷口。血液都在路上熬幹了,丁思漢隻從翻開的傷口中擠出了幾滴淡淡的涼血。把淌著鮮血的手背伸到無心眼前,他忽然神情歡愉的露齒一笑:“看看,現在我是人,我不怕它了。”


    然後收迴手送到嘴邊,他伸出舌頭舔了一口。舔過之後咂了咂嘴,他搖了搖頭,依然是笑:“不好,不好,又甜又腥又澀。”扭頭對著地麵啐了一口唾沫,他雙手扶著膝蓋彎下腰,毫無預兆的笑出了聲音。


    無心看著他樂不可支的模樣,知道自己是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天下太平的日子過得太久了,他隻記得自己曾經在很久很久之前被人當成妖怪放火燒過。火燒畢竟是場短暫的酷刑,雖然痛苦,但總能忍受;可是如今落入了老仇家的手裏,恐怕自己的刑期就不隻是“一陣子”那麽簡單了。


    “你想怎麽報複我?”他問丁思漢:“我死不了,不可能償你上輩子的命。”


    丁思漢沒理會他,單是抬手撫摸了自己的臉,同時喃喃自語道:“奇妙,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衰老過。我老人家,哈哈,我老人家。”


    他調門很高的笑了幾聲,笑過之後抬起雙手向後一攏頭發,他對無心露出了整張麵孔:“上輩子我是個小姑娘,對你有愛,也有恨。沒辦法,小姑娘嘛,免不了要喜歡男人。不過如今我是個老頭子了,對你也沒什麽愛了,恨倒還是蠻恨。把你從北運到南,花了我很多的心思和工夫。現在應該怎麽炮製你呢?你可以給我一點建議。”


    無心始終是平靜的,平靜到了冷淡的程度:“把我剁碎了喂狗吧。”


    丁思漢抬起腿,對他當胸踹出一腳:“去你的!我正計劃要吃掉你呢,你是不是故意想要罵我?”


    無心被他踹得一晃,臉上卻是沒什麽表情:“老伯,你年紀大了,還是莊重一點為好。”


    丁思漢愣了一下,隨即陰陽怪氣的又笑了:“無心,你是一句接一句的罵我啊!我恨死你了。”


    正當此時,地下室的房門被人敲響了,有人隔著門板說道:“先生,小丁先生來了電話。”


    丁思漢開門走了出去,從保鏢手中接過衛星電話。電話中丁丁的聲音怯生生的,試試探探地問道:“阿爸,你最近身體好些了嗎?”


    丁思漢沉了沉聲音:“阿爸還好,你不必擔心。”


    電話那邊的丁丁又小聲說道:“阿爸,上次你突然對我發脾氣,嚇死我了。”


    丁思漢仰起頭,望著通往地麵的狹窄樓梯:“阿爸心情不好,以後你要懂事。”


    丁丁立刻答道:“我知道了。阿爸啊,你什麽時候迴昆明呢?我……我一個人過新年,錢不大夠用了。”


    丁思漢冷淡地答道:“再等等吧,阿爸還有點事要做,最近大概都在山裏。”


    然後他掛斷了電話。他對丁丁的關懷,完全是出於一種慣性,丁丁是自己另一半靈魂的寵兒,被寵了足足三十年。盡管現在的丁思漢並沒有什麽耐心拿他當大寶貝哄,不過若是突然鐵麵無情的翻了臉,似乎也不大合適。


    把沉重的衛星電話扔給了保鏢,他讓保鏢鎖好地下室房門,隨即自行踏上了樓梯。保鏢鎖了門後轉過身,看到丁先生一步一步上得蹦蹦跳跳,要到樓梯盡頭了,他忽然縱身一躍,“咚”的一聲蹦上了地麵,顛得花白頭發一顫。


    無心很絕望的委頓在十字架前,全憑雙臂吊著身體。正是木然之際,地麵向上悠悠的飄出了一張骨感大臉,卻是女鬼瑪麗蓮。


    無心和瑪麗蓮打了個照麵,瑪麗蓮開了口:“不要客氣,你忙你的。我前些日子聽主人說你是個妖怪,十分好奇,今天特來瞻仰一番。”


    無心半死不活的歪著腦袋,翻開了脖頸一側的新鮮傷口。盯著女鬼看了一眼,他突然問道:“瑪麗蓮,你喜歡骨——米奇嗎?”


    瑪麗蓮爽朗地答道:“我對他一直是以暗戀為主。他那華麗的造型和不羈的性格,都深深的吸引了我。要不是他脾氣過於火爆總想殺了主人,我非向他告白不可。”


    無心沒有力氣點頭了,隻能閉了閉光禿禿的眼皮:“那我求你一件事,如果你在這附近看到了米奇的話,告訴他快帶著我爸迴家,千萬不要過來救我。丁思漢出了問題,恐怕再見了米奇,會直接把他打散。”


    瑪麗蓮一口答應,又對無心說道:“我們有過幾麵之緣,相處的也算愉快,能幫的忙我一定幫;況且我也不想讓米奇散在主人手裏。不過正如你所說,主人自打從北方迴來之後,不知道為什麽,脾氣忽然變大了,嗓門也變高了,從早到晚總沉著臉,但也別有一番魅力,如果把頭發染一染的話,倒是不失為一名魅惑狂狷的帥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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