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怕史高飛胡說八道,隻得主動答道:“我是兒子,他是爸爸。”


    此言一出,白大千羞愧的低下了頭,心想對方一定以為自己兩個徒弟全是瘋的。


    丁思漢點了點頭:“有趣,雖然我還是沒聽懂。”


    白大千一伸脖子,用自己堂皇的大白臉阻擋了丁思漢的目光:“丁老兄,晚輩的事情姑且不要管它,我們既然有緣相見了,不如好好的談一談正事。”


    丁思漢剛要迴答,包房房門一開,卻是到了上菜時間。史高飛當即抓起無心的一隻手,將一副筷子塞進了他的手中,口中興高采烈的歡唿道:“寶寶,吃飯了!”


    白大千和丁丁一起歎了口氣,無心則是將要臉紅,喃喃的想要抽迴手:“我不餓。”


    史高飛知道自己的兒子一貫嘴饞,所以根本不信:“不餓?不愛吃嗎?要不然爸爸帶你去買香芋派?”


    無心湊到史高飛耳邊,壓低聲音急道:“爸!你不要當著外人叫我寶寶。”


    史高飛恍然大悟,深深的一點頭:“哦,爸爸忘了!”


    史高飛由著性子連吃帶說,無心想要傾聽白大千和丁思漢的談話內容,然而雖是近在咫尺,可因史高飛吵個不停,以至於他竟是一句也沒聽清楚。後來史高飛終於暫時安靜了,無心在他專心致誌剝蝦殼之際,隻聽白大千笑道:“原來丁老兄還是在江口市長住過幾年的。”


    丁思漢點了一根雪茄,迴答之前先深吸了一口:“當初來的還是太倉促了,以為可以在生意上發點小財,掙一點養老錢,沒想到我不是經商的料,對於本地的情況也了解不深。加之身體不好,總要迴家養病,所以才半途而廢,沒能把度假村經營到底。”


    白大千做出同情神色:“丁老兄有什麽病?”


    丁思漢坦然地答道:“小病,精神分裂症。”


    白大千的心一哆嗦,暗想難道我今年命犯精神病?身邊的兩位已經是不正常了,來了個對頭更是兇險,居然還會分裂。溫柔如水的笑了一笑,他問丁思漢:“現在已經痊愈了嗎?”


    丁思漢咬著雪茄,先是抬手摁了摁胸膛,隨即笑道:“沒事,有事的話,我也不能坐在這裏同你講話。”


    白大千很勉強的繼續微笑:“好,老兄吉人自有天相。”


    然後他招架不住似的看了無心一眼,無心隨即看了丁思漢一眼。丁思漢接收到了他無線電似的目光,當即一手夾著雪茄,一手拿著餐巾,微微的一點頭。


    因為史高飛剝蝦殼剝得入了神,所以無心得了機會,以去洗手間為名暫時離席。他一走,丁思漢把雪茄交給丁丁,緊跟著也出門包房。兩人在外麵大廳裏會了麵。廳角一株巨大的鳳尾竹下擺著沙發圓桌,正好能供他們相對著坐下。周遭沒了聽眾,無心立刻開了口:“你當年叫什麽來著?丁小貓還是丁小狗?幾十年不見麵,我記不清楚了。”


    丁思漢很舒服的向後一仰,又對著無心翹起了二郎腿:“丁小貓,也有人叫我小丁貓,不過我改名了,現在我叫丁思漢。思想的思,好漢的漢。”


    無心緩緩的眨了一下眼睛:“對,我記起來了,小丁貓。你為什麽要改名字?”


    丁思漢垂下眼皮,看自己穿著黑色馬丁靴的腳在圓桌下麵搖來晃去:“你不覺得那個名字聽起來很可笑嗎?”


    無心一揚眉毛:“你剛知道?不過丁思漢也馬馬虎虎,好像是說你在想漢子,幸好你是個男人。”


    丁思漢抬了頭,臉上現出愕然神情:“是嗎?”


    隨即他揮了揮手:“算了,隨便吧,反正我已經老了,下輩子再換個新名字就是了!”


    無心對於故人的情緒總是難拿捏,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你的兒子真夠帥的,比你年輕的時候強多了。”


    丁思漢恨不能啐他一口:“他不是我的兒子,他是顧基的兒子!顧基你還記不記得?一個傻大個兒!”


    無心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影影綽綽的想起了顧基這麽個人。原來當初丁思漢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當真是帶著顧基逃離北大荒,跑去緬甸鬧起了革命。可惜事與願違,他們跟著緬共越混越慘,最後實在是沒活路了,隻得作鳥獸散。而顧基雖然一貫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可是在革命最艱苦的時候,他竟然和一位雲南女知青搞出了個私生子。私生子先是由女知青撫養著,後來女知青病死了,私生子隻好轉給顧基接手。顧基不會養孩子,不想要;而丁思漢見孩子生得可愛,卻是動了惻隱之心,顧基不要,他要。


    私生子從此跟著丁思漢姓了丁。而丁思漢脫離緬共自力更生,憑著先天的本事,居然在陰陽一道上發了大財。丁丁十歲迴國,一直在昂貴的國際學校裏讀書,越長越大,越大越像他親生父親,是標準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丁思漢在他身上耗費金錢心血無數,可他最終連個野雞大學都沒能讀完。除此之外,他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很會對著他的阿爸發飆。丁思漢把他從小幼童養到了三十歲,展望前途,前途漫漫,隻要丁思漢不死,恐怕還得把他養到四十歲五十歲。


    “報應啊。”丁思漢把被煙草熏黃了的手指插到一頭花白短發裏麵,緩緩的向後梳去:“當初我拿顧基當奴才,現在輪到他兒子把我當奴才了。”


    無心聽得很有趣味:“顧基呢?”


    丁思漢輕描淡寫地答道:“他中了風,偏癱,我把他送到老人院裏去了。”


    無心不知道老人院是個什麽環境,想了一想,還是想象不出:“老人院……好嗎?”


    丁思漢一攤雙手:“裏麵全是一些沒人要的老家夥,應該是不怎麽樣。不過我花了足夠的錢,讓他能夠住單人間,吃的好喝的好,也不會受護工的虐待。”


    無心不再問了,改為專心審視丁思漢的麵孔。對方眼角的皺紋和鬆弛的皮膚都讓他感覺新鮮。他很久很久沒有陪過一個人從小活到老了,對著麵前這個一身嬌嫩顏色的小老頭,他雙手做癢,恨不能去拍拍對方的腦袋。


    丁思漢用鞋尖輕輕磕打著圓桌桌腿,對無心說道:“你想辦法幫幫我的忙,讓白大千把我的小兒子還給我。不肯還,借給我也行。我在雲南攬到了一筆生意,急著用它。”


    無心盯著他的臉,忽然問道:“精神分裂症真的好了嗎?”


    丁思漢沒言語,隻抬手又用力的按了按胸口,仿佛隨時會有活物破胸而出。望著上方一排極長的鳳尾竹葉子,他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她很麻煩。我真怕她會傷害我的家人。”


    然後他望向無心:“我是說丁丁。我沒有正式結過婚,隻有丁丁一個兒子。”


    然後他將雙手十指交叉著放在了大腿上,悠然神往似的去看遠處:“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錢,沒有錢丁丁會餓死。幸好我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否則做一個永遠都不能退休的老家夥,真是太可憐了。”


    無心低頭對著桌麵,看桌麵倒映出了大廳天花板上的點點燈光:“我也不能退休,習慣就好了。”


    丁思漢放下了腿,手扶膝蓋向無心探過了身:“無論如何,盡快把我的小兒子給我。我拿到了它,好馬上啟程迴雲南。別讓我在你身邊停留太久,我對你沒有惡意,可是她就不一定了。”


    無心聽到這裏,忽然發現事態嚴重:“說實話,那個東西真不在我們的控製中。它行蹤不定,根本沒法子去找。”


    丁思漢把雙臂抱在胸前,很懷疑的看著無心:“你知道,我曾經讓鬼魂上過白大千的身。他可在你家的廚房裏見過它!”


    無心前傾身體,因為極力想要壓低聲音,所以快要把嘴湊到了丁思漢的臉上:“誰知道它那天晚上為什麽會出現?我隻知道它不會傷害白大千!它就像——就像——就像已經認了白大千做主人似的!”


    丁思漢一拍大腿:“這個吃裏扒外的小崽子!”然後他一指無心:“我們好像真是天生的冤家,過去的事情不提了,據我所知,我埋在度假村裏的骨符也是被你們破壞的,你知不知道我當初為了抓住那幾隻鬼,費了多大的心思?”


    無心毫無誠意的辯解道:“不知道是你埋的嘛!你也是的,既然要走,為什麽不把它們一起帶上?”


    丁思漢咬了咬牙,臉上有了一點怒容:“我那個時候……狀況不大好,顧不上它們了。”


    無心和丁思漢在鳳尾竹下密談許久,末了初步達成協議,一前一後的迴了包房。


    史高飛給無心剝了一大碗蝦肉。白大千則是在和丁丁閑聊。見他二人迴來了,白大千繼續談笑風生,根本不往正題上靠。及至酒足飯飽了,雙方一團和氣的出了餐廳,各自離去。


    在他們坐上出租車迴家之時,史丹鳳正坐在史高飛的臥室裏看電視。電視裏演的是什麽,她全然不知道。手裏抱著無心的枕頭,她正在魂遊天外,可要說是在思念無心,也不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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