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大小孩子們沒反應過來,最後一位老貧農粉墨登場。這位老貧農規規矩矩一本正經,不說吃不說穿,開口便道:“我家祖宗八代全是要飯的,我爺爺死在了要飯的路上,我爸爸也死在了要飯的路上,隻有我趕上了好時候,生在舊社會,長在新中國。”


    小護士抓住機會,立刻起身唿喊口號:“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


    老貧農淡然的繼續說道:“我們解放前受盡了地主老財的壓迫和剝削,解放後我分了地,成了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小護士再次唿喊:“翻身不忘共產黨,永遠忠於毛主席!”


    台下響起一片激烈的掌聲,而老貧農超然物外地說道:“原來地主老財們站著房躺著地,黃的是金白的是銀,我們勞動人民,得伸著手向他們要吃要喝。現在他們跟我們一樣窮了,他們一窮,我就啥也要不來了,也得跟著種地了。”


    小護士端起茶杯:“老大爺,你喝口水。”


    因為小護士識人不明,弄來四位糊裏糊塗的老貧農,導致憶苦思甜報告會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氣氛中宣告落幕。聽眾們一人得了一隻成分複雜的糠窩頭和一塊糖,糠窩頭是苦,糖是甜,精神上憶苦思甜完畢了,肉體上還要再演練一遍。雖然孩子們都是沒有好吃好穿,但用來憶苦的糠窩頭還是突破了革命小將們的忍受極限。無心和其他的半大孩子一樣,一出大禮堂就偷偷找地方把糠窩頭扔了,蘇桃則是仰起頭小聲問他:“真有那麽粗那麽長的大麻花嗎?要是有的話,我一頓吃半根就夠了。”


    無心拎著叮當亂響的空漿糊桶,把手裏剩下的一塊糖塞進了蘇桃的衣兜裏:“有,但是麻花太大了不好炸,所以那麽大的麻花很少見。”


    蘇桃立刻又問:“你吃過嗎?”


    無心搖了搖頭:“沒吃過,吃過小的。”


    蘇桃望著他又問:“舊社會的飯店,還能派服務員把飯菜送到家裏去呀?”


    無心拍了拍她的後腦勺:“能。”


    蘇桃想了想,因為感覺不可思議,所以莫名的有一點興奮:“現在還有榆樹錢嗎?”


    無心笑道:“榆樹錢沒有了,已經過季節了,要吃得等明年。”


    蘇桃有點失望,對著無心說道:“那……給我買個小圓麵包吧!”


    無心問道:“我現在花的都是你的錢,你還用向我提申請?”


    蘇桃反問:“你不是說你要管我嗎?”


    無心被她問住了,左思右想,無話可答。


    在返迴指揮部的路上,無心花了二兩糧票和一毛錢,買了一個小麵包給蘇桃。蘇桃手上有兩百塊錢,是老蘇留給她的活命錢。二百塊錢得花到哪天,無心心裏也沒有數,所以計劃得很仔細。蘇桃站在僻靜處,打開包裝的蠟紙之後,撕下綿軟的半塊麵包給無心。無心搖頭表示不要,但是她很執著的伸著手,不肯收迴。


    無心把麵包接了,鳥啄似的咬了小小一口。等到蘇桃把自己的一份吃光了,他拉過蘇桃的手,把餘下半塊放到了她的手中。


    “我是大人了,已經長成了,吃什麽都一樣。”他告訴蘇桃:“你多吃一點,以後長得結實。”


    蘇桃低聲嘀咕:“我也是大人了。”


    無心輕輕一扯她的辮子:“等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你再長大吧!”


    蘇桃把半塊麵包捏了捏,麵包禁不住捏,看著挺大,一捏就沒。一口咬下一半,她知道無心說得有理。她也想做個沒人搭理的小丫頭,可她分明是時時刻刻都在成長。她的肩膀還是薄薄的,然而胸脯已經把緊貼身的小背心頂出了明顯的波瀾;她的腰還是細細的,然而兩條大腿已經飽滿的有了分量。她隱隱約約的能意識到自己的好看,越好看,越害怕,像是逃難路上露了財,反倒比一貧如洗更危險。但她同時也清楚,知道自己什麽都沒有,就剩一個天生的好看了。


    拍了拍手上的麵包渣滓,她跟著無心往迴走。他們迴到一中指揮部時,指揮部裏已經很熱鬧。追悼會早結束了,顧明堂也死了。無心和蘇桃正要直接進食堂,不料半路卻是被陳部長攔了住。


    陳部長用手巾包了個小包袱,裏麵裝著一小包退燒藥和兩個白麵饅頭。把無心扯到食堂後方,他很誠懇地說道:“無心,求你件事。”


    無心警惕的看著他:“說。”


    陳部長把手巾包送到他麵前:“你幫我把這個遞給顧基,顧基迴來之後又被關起來了。”


    無心很驚訝:“顧明堂不是死了嗎?怎麽還關他?”


    陳部長垂著黑黝黝的腦袋:“他……他在台子上給他那個混蛋爹嚎喪了。”


    無心壓低了聲音:“不是說要讓他動手嗎?”


    陳部長歎了一口氣:“是,他是下手了,他打的第一槍,打完之後顧明堂還沒死呢,他就嚎上了。反正弄得小丁貓同誌挺不高興的,他要是真不行,可以早說,也不是非他不可,是吧?”


    無心又問:“你怎麽不自己去送?”


    陳部長當即搖頭:“我……我不敢。你膽子大,連我都敢揍,你幫個忙。”


    無心猶豫了一下,把手巾包接過來了。


    顧基就被關在一樓走廊盡頭的空儲藏室裏。儲藏室裏幹燥通風,本是用來堆放教材的,如今教材沒了,裏麵隻有一個顧基。儲藏室的窗戶正對著樓側的方向,窗扇大開,外麵焊著鐵柵欄。無心讓蘇桃先去食堂吃飯,自己則是躡手躡腳的靠近窗口,對著房內輕聲喚道:“顧基,我給你送吃的來了!”


    顧基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裏,怔怔的抬頭去望無心。無心搖了搖手巾包,因為看他可憐,所以極力的做出和顏悅色:“黑背讓我給你帶了饅頭。”


    話音落下,顧基忽然一躍而起直撲窗口。伸出一隻大手死死攥住無心的腕子,他深吸一口氣,扯著大嗓門吼道:“來人哪!有人給黑五類狗崽子送飯!來人哪!我抓住一個反革命壞分子,我戴罪立功了!”


    無心嚇了一跳,想要再跑,就跑不成了。顧基手如鐵鉗,一直攥到他的骨頭上去了。


    第157章 因禍得福


    隔著鐵柵欄,顧基抓住無心好一番咆哮,把樓前正要往食堂走的男男女女全驚動了。陳部長正站在食堂門口等消息,冷不防的聽到了顧基的嘶喊,登時抬手一拍額頭:“操他媽的,這傻逼是真瘋了。”


    然後他悄悄的往暗處退,恨不能淩空消失。不出片刻的工夫,無心和顧基全被人押到樓前的大太陽下了,小丁貓從樓內出了來,走到無心麵前問道:“怎麽迴事?”


    無心急得分辯:“是黑——陳部長讓我給顧基送點兒吃的,和我本人沒有任何關係!”


    此言一出,陳部長像個鬼似的,忽然從人群中冒出來了。抽出皮帶握緊了,他一皮帶就抽上了無心的腦袋:“放你媽的屁!你敢汙蔑老子!”


    蘇桃衝了上來,伸手去護無心的頭臉:“他說的是實話!我作證,就是陳部長讓他去送的!”


    陳部長聽聞此言,嚇得肝膽俱裂,一皮帶又掄上了蘇桃的肩頭。“啪”的一聲過後,他打出了興頭,反手一皮帶又抽向了蘇桃的臉蛋:“看你這個又酸又臭的資產階級小姐德行!你個搞破鞋的也敢往老子頭上潑髒水!”


    蘇桃沒挨過打,不知道躲。“嗷”一嗓子哭出聲,她隻覺半邊麵頰像是沒了皮,火燒火燎火辣辣。而無心被人反剪了雙手不能動,眼看陳部長雙眼放光,還要追著去打蘇桃,便驟然發力向前一衝,一頭把陳部長頂了個四腳朝天。


    操場一片大亂,小丁貓揮了揮手,命人把無心和顧基押走。


    蘇桃獨自迴了房,關上房門放出白琉璃,她身邊也沒個伴兒,隻好捂著臉對白琉璃哭訴:“他怎麽那麽壞啊?光天化日就撒謊,撒了謊還要打人。無心是好心幫他,一片好心換了一副狼心狗肺。我們真傻,明知道他不是好東西,還幫他的忙……”


    白琉璃一吐信子,同時越昂越高,最後用冰涼的圓腦袋和蘇桃貼了貼臉。蘇桃真想抱住什麽痛哭一場,可白琉璃也就比麻繩粗一點,實在不夠一抱。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來,她起身扯了毛巾擦了擦臉,然後把白琉璃裝迴書包掛上床欄,決定出去再探一探風聲——不往遠走,直接去二樓找小丁貓。雖然在她眼中,小丁貓有種陰陽怪氣的危險性,不過對方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輕易的動手打人;而她的要求也不高,隻要不挨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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