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轉向顧基,接著方才的話頭繼續說道:“你不要跪,我也不需要你跪。你要革命就動手,你不革命就滾蛋。”


    顧基有些恍惚,隻是感覺跪著更對勁,跪著更有安全感:“他畢竟是我爸爸……”他帶著哭腔哀求道:“我不是決心不強意誌不堅,我是真的——真的下不去手啊。求求你別讓我幹了,換別人吧!我不給他求情,我也不給他收屍,我讓他罪有應得遺臭萬年……我求你了……”


    他嘴裏說著,咚咚又磕了幾個頭。小丁貓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叼著香煙噴雲吐霧:“顧基,你讓我很失望。”


    顧基閉上眼睛,眼淚撲簌簌的往下落。他從小處處都不如人,因為家庭出身飽受壓迫。沒想到像小丁貓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對他寄予了希望,而他十惡不赦,竟然讓小丁貓同誌感到了失望。他哭得抽抽搭搭,肝腸寸斷,不是為了即將赴死的父親,也不是為了已然慘死的母親和奶奶。他是自責而又恐慌,因為不想孤魂野鬼的一個人混日子。他要和小丁貓鬧革命,一個人生活,他害怕。


    小丁貓靜靜的等著他哭,等他把雜念都哭幹淨了,才輕而堅定地說道:“真正的革命者,是六親不認的。你的戰友才是你的親人,革命路線才是你人生的方向。”


    無心靠牆站著,心想小丁貓可能在娘肚子裏就是一塊老謀深算的胎了。


    小丁貓不再理睬顧基,端著椅子原地轉了個方向,對著無心一招手:“你過來。”


    然後他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本冊子扔在桌上:“有人揭發你搞封建迷信。自己看吧,是不是你的東西?”


    無心拿起桌上的殘經翻了翻——昨晚讓白琉璃打慌了,他抱著書包就跑,而佛經又不是什麽稀罕物,所以他隨手一扔,根本也沒想帶上。


    “不是。”無心很篤定地答道:“這書我根本看不懂。”


    小丁貓譏諷的咂了咂嘴:“年紀小,不懂也是正常的。”


    無心望著他眨了眨眼睛,終於是忍不住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小丁貓把殘經收迴了抽屜:“遠的不談了,隻說眼前,你來幹什麽?”


    無心盯著小丁貓,怎麽看怎麽陌生,而且自己也不會有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故人:“那個……挽聯寫完了。”


    小丁貓有點不耐煩:“寫完就寫完了,這也值得上樓一說?下午去幫宣傳隊忙一忙吧,我這裏沒有抄寫任務了。”


    無心一頭霧水的離了辦公室,然後也並沒有去宣傳隊幫忙,而是帶著蘇桃出去逛了一下午。到了傍晚,兩人迴到宿舍。蘇桃手裏拿著一根雪糕,進門之後先去看白琉璃。咬下一小塊雪糕送到蛇嘴邊,她逗了半天,小白蛇卻是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無心。”蘇桃驚訝了:“你看啊,白娘子怎麽不理人了?”


    無心湊過去,用手指撥了撥白蛇的腦袋:“白琉璃?”


    小白蛇依舊是沒反應。


    無心抬起了蛇腦袋,發現小白蛇的黑豆眼睛裏沒了光點。白琉璃此刻沒有附在蛇身上——白琉璃去哪裏了?


    “沒事。”他一邊安慰蘇桃,一邊把小白蛇裝進書包:“蛇有時候是會懶一點,也許是吃得太多,也許是感覺太冷。別管它,它安靜幾天就恢複了。”


    彎腰拎起屋角的暖壺,他對蘇桃又道:“你吃你的,我去打水。”


    無心花了很長時間才拎迴了一壺開水。兩人洗漱過後,關燈就寢。蘇桃身邊沒了小白蛇,總像是少了點什麽,讓她睡得不自在。午夜時分,她迷迷糊糊的自動醒了。掀開棉被爬向床尾,她想把小白蛇放到自己的被窩裏暖一暖。然而一手扶著護欄向下一望,她登時一愣,就見下鋪空空蕩蕩的堆著棉被,無心卻是不見了。


    第155章 白琉璃歸來


    無心穿著棉布褲衩和汗衫,趿拉著球鞋走在三樓走廊裏。走廊兩邊都是教室,雖然如今被當成宿舍居住,可是透過門上的玻璃窗,還是可以窺見室內情形。走廊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昏暗小燈,微弱的光明衝不淡室內室外的黑暗,反倒把走廊照得越發深不可測。


    無心很擔心白琉璃,同時又認為白琉璃實在是無須讓自己擔心。做人的,根本意識不到白琉璃的存在,當然也不會去傷害他;做鬼的,不被白琉璃傷害就不錯了。但是白琉璃毫無預兆的不知所蹤,讓他不能不出門找一找。


    大半夜的,兩邊房中全是漆黑一片,此起彼伏的拉扯著粗重鼾聲,唯有樓梯口處亮起一線綠光,是小丁貓的宿舍門沒關嚴。宿舍門口有淺淡的影子時隱時現,分明正是一隻夜遊至此的鬼魂。一中所在的位置,不能算佳,因為前前後後都開闊得一覽無餘,太陽從早到晚的當空照,四周無水無木。先前空曠無人的時候倒也罷了,如今人一多,陽氣立刻壓倒了陰氣。活動在樓內的鬼魂越來越少了,它們無處吸取能量,所以紛紛的消散;陽盛陰衰,氣無所聚,也不是好事。


    無心停了腳步,不明白遊魂怎麽會向著燈光走,除非是因為小丁貓住單間,勉強算是人單勢薄。如果遊魂想要去害小丁貓,他是絕不會出手阻攔的。雖然他一貫的挺愛人,並且懶得和任何活人計較,但是一個人若是做出了如魔似鬼的事情,無心沒辦法,隻好把對方歸到魔鬼一類。惡鬼殺魔鬼,和他沒有一分錢的關係,他隻想盡快找到討厭鬼白琉璃。


    球鞋的軟底踏在走廊地上,一絲一毫的聲音都不發出。無心站在暗中,靜觀前方的鬼魂動作。大部分的鬼魂除了能夠現形嚇人之外,力量還不如一陣風。無心不怕它和自己作對,但是怕它忽然吹起小風,會驚動了房內的小丁貓。


    正是觀望之時,門口的鬼魂忽然開始閃閃爍爍。隨即白琉璃在它的後方出現了,他的影子越清晰,鬼魂的影子越暗淡。眼看在門口探頭縮腦的鬼魂將要被他徹底吞噬。門縫中忽然飛出一線白光,正好掠過了白琉璃的鬼影。仿佛隻是一瞬間的工夫,白琉璃消失了!


    無心見勢不妙,連忙大踏步的向前跑。三步兩步到了近前,他扭頭往牆壁上一看,隻見一張小紙條斜斜的切進了白牆,此刻正在嗡嗡的顫動。若不是紙條上一片空白,無心真要以為它是一張鎮鬼符。


    腳步聲音震動了房內,小丁貓的聲音傳出來了:“大半夜的,誰在外麵?”


    無心轉向了門縫:“是我,無心。”


    從門縫中向內望,可見房中桌上亮著一盞綠色的小台燈。小丁貓坐在桌後,一手翻書一手執筆,正在低頭寫著什麽。手寫著,頭低著,他忙裏偷閑的繼續問:“不睡覺,跑出來幹什麽?”


    無心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有點失眠,睡不著。”


    小丁貓把手中的圓珠筆往稿紙本子上一拍,抬起頭打了個哈欠,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堪比黃連的濃苦丁茶:“失眠?你倒是嬌氣得很。革命群眾們白天揮汗如雨的戰鬥一天,夜裏上床沾了枕頭就睡。你白天無所事事,夜裏四處溜達,還美其名曰失眠!”


    無心慢慢的往後退,一邊伸手去碰切入牆內的白紙條,一邊唯唯諾諾地答道:“我馬上迴屋,以後再也不失眠了。”


    指尖一碰紙條,他心中一驚。紙條像刀片一樣寒冷堅硬,而且正在高速的抖。符咒他也畫過無數了,收鬼的手藝也早練純熟了,但還沒遇過如此作怪的紙符。


    他不明就裏,不敢妄動,怕傷了被封在符裏的白琉璃。身邊的房門開了,小丁貓甩著手伸出頭,顯然是張了嘴要說話,可是未等他發出聲音,半空中忽然起了一聲輕微的爆響。細碎紙屑隨著混亂氣流,在兩人麵前打了個小小的旋兒。無心扭頭再望,發現竟是紙符自行炸了。


    小丁貓莫名其妙的環顧四周:“怎麽迴事?你剛聽見聲音沒有?”


    無心搖了搖頭:“沒聽見。”


    小丁貓伸手一指他的鼻尖:“什麽東西?碎紙?”


    無心抬手揉了揉鼻子:“啊?”


    小丁貓看他一問三不知,不禁不耐煩的一揮手:“啊什麽啊,你迴去吧。”


    然後他把房門一關,把一臉傻相的無心和自己隔絕。甩著滿是熱汗的手,他若有所思的迴到了座位坐好。端起苦丁茶又抿了一口,他正打算給自己點一根香煙,不料外麵忽然有人敲響了房門,嚇得他一哆嗦:“誰?”


    門外人坦坦然然的作了迴答:“我,杜敢闖。”


    小丁貓一咧嘴,手指夾著剛剛取出的香煙起了身。繞過桌子走去打開房門,他就見杜敢闖穿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一邊腋下夾著一隻牛皮紙袋。對著小丁貓一點頭,她不請自入的進了房中:“我看你的房內還亮著燈,想你應該是沒有睡,所以過來送份文件。”


    小丁貓用膝蓋把房門頂上,然後轉身笑道:“我以為我已經是夜貓子了,沒想到你也一樣在熬夜。怎麽?上麵又有新消息了嗎?”


    杜敢闖把牛皮紙袋放到了桌上,望著桌麵的內容答道:“前天江青同誌、張春橋同誌、姚文元同誌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上百名革命小將。這是大會的會議記錄,你可以讀一讀。”


    小丁貓走到座位一旁,彎腰拉開抽屜去找火柴。而杜敢闖見他桌上一片狼藉,除了紙筆書籍之外,還有一遝遝裁好的淩亂紙條。其中一些紙條上麵已經寫了字,另一些空白的,則是被胡亂堆在一旁。拿起一張紙條看了看,她發現上麵寫的是前一陣子中央軍委下達的《十條命令》。十條命令當真被他用十條白紙寫成了十條,可見在她到來之前,小丁貓一定是在逐條的進行深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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