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沒迴頭,一邊在水杯裏洗毛筆,一邊說道:“別讓它往你身上爬。”


    蘇桃把手伸到書包裏了:“沒事,它又不咬人。”


    無心背對著蘇桃一咧嘴,好像都聽到了白琉璃的奸笑聲。


    在指揮部混過一天之後,無心帶上蘇桃,隨著大隊人馬又迴了招待所。陳部長一整天都在一中校園裏,揮汗如雨的要收拾出一個新指揮部。招待所裏都開晚飯了,他還幹勁十足的不露麵。


    他不露麵,小丁貓也沒露麵。無心吃飽之後,照例是挎著書包去二樓衛生間撒尿。蘇桃像隻驚弓之鳥似的,在外麵靠牆站著等他。


    衛生間開著窗戶,傍晚時分,光線還不算很暗。無心登上小便池,閉著眼睛腆著肚子,正是要尿不尿之時,忽然感覺後脊梁不大舒服。莫名其妙的迴過了頭,他很意外的看見了小丁貓。


    小丁貓手裏拿著樹幹粗的一卷衛生紙,正在蹲坑。坑位之間砌著半人多高的矮牆,前邊沒門。小丁貓抱著衛生紙,像是蹲進了暗沉沉的洞裏。對著無心一點頭,他淡定地問道:“吃完了嗎?”


    無心聽了他的提問,真有心不搭理他:“嗯……吃完了。你吃了嗎?”


    小丁貓把下巴抵在衛生紙卷上,垂著眼皮答道:“還沒有。”


    無心轉向前方,很勉強的擠出了幾滴尿。係好褲子剛要走,小丁貓又發了話:“有火嗎?”


    無心從褲兜裏掏出了火柴:“有。”


    小丁貓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裏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含糊說道:“好極了。”


    無心沒法子,劃燃了一根火柴走上前去,給小丁貓點燃了香煙。小丁貓很銷魂的深吸了一口,然後一邊從鼻孔嘴角裏往外噴煙,一邊慢吞吞的扯下了長長一條衛生紙,向前塞到了無心懷裏:“無以為報,給你點紙,拿去擦屁股吧!”


    無心接了一大團衛生紙,哭笑不得,同時又很不自在。因怕小丁貓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他轉身便往外走。結果剛一出門,就見陳部長帶著個人,從遠處走過來了。


    陳部長素日生龍活虎、殺氣騰騰,此刻卻是單手扶了牆壁,一段路讓他走得搖搖晃晃疲憊不堪。蘇桃怕他,低著頭裝看不見;而無心一邊疊著手中的衛生紙,一邊迎著陳部長走上前去。手指點上衛生紙,他不動聲色的低了頭,發現陳部長身邊跟著的,不是人。


    不是人,是個鬼,而且是個麵熟的鬼。鬼臉猙獰,曾在一中嚇過蘇桃。傍晚時分,陽氣弱陰氣盛,有些力量的陰魂,可以四處遊蕩了。


    蘇桃看不見鬼,正扭頭等著無心走近。而無心收迴手指,遲疑著沒有畫出符咒。迴頭盯住了陳部長的背影,他看見鬼影已然貼上陳部長的後背,而陳部長無精打采的半路拐彎,推門進了衛生間。


    第147章 長相守


    蘇桃因為先前一直是活的幹幹淨淨,家變之後又一直活的不幹不淨,所以如今就把洗熱水澡看成了一樁大事。她自己昨晚洗了,洗的舒服,今天就非要讓無心也去洗。無心帶著她往三樓走,一邊走一邊扭頭往二樓走廊裏看。走廊裏很安靜,陳部長進了衛生間後,再也沒有發出動靜。


    田小蕊還沒有上樓,於是蘇桃趁機關門,換了一身單薄的藍布衣裳。招待所的公用盥洗室裏有水盆和肥皂,在無心洗澡的空當裏,她埋頭洗淨了自己一身髒衣。雪白的泡沫從指間溢出,她拚了命的揉搓,不敢閑著。一個人閑著,她害怕。


    走廊中由遠及近的響起了腳步聲,蘇桃嚇得停了手,大睜著眼睛往門口望。有人晃著大個子來了,臉上嘴上全都油光光的,正是顧基。顧基見了蘇桃,也是一愣,隨即就大踏步的走了進來:“洗衣服哪?”


    蘇桃一點頭,點完了頭才想起自己忘了微笑。未等她補個笑,顧基擰開旁邊的水龍頭,已經彎腰接水洗起了臉。三把兩把洗幹淨了,他水淋淋的抬起頭,自覺清爽了許多,自信心也增長了十分。側身靠在水池邊沿,他留戀著不走,笑模笑樣的問蘇桃:“好洗嗎?”


    蘇桃聽他滿嘴廢話,仿佛是不帶目的,心中倒是輕鬆了一點,喃喃地答道:“好洗。”


    顧基站沒站相,人高馬大的亂晃:“你是十五歲吧?”


    蘇桃點了點頭:“嗯。”


    顧基剛要繼續說話,不料肩膀上溫暖的一沉,扭頭一瞧,他看到了一隻雪白雪白的手。隨即無心的聲音響起來了,帶著一點驚訝語氣:“你看見陳部長了嗎?”


    顧基迴頭看他:“沒看見”


    無心熱氣騰騰的站在他麵前,麵孔被熱水蒸成粉紅色,看著過於鮮嫩了,幾乎有些可怕:“陳部長一直在找你,剛才在二樓還向我問起過你呢!你快去看看他吧,他好像還挺著急。”


    顧基不情不願的歎了口氣,轉身往外走去。等他走遠了,蘇桃轉向無心,小聲問道:“你又去二樓了?”


    無心搖頭笑道:“騙他的。”


    蘇桃也笑了:“汗衫呢?”


    無心把脫下的汗衫遞給了蘇桃,蘇桃接過來摁進肥皂水裏。無心一出現,她的心緒就安寧了。


    等到蘇桃把衣服全晾上了,兩人便一起下樓進了院子,坐在水泥砌成的花壇邊沿看夕陽。無心把兩隻手搭在了大腿上,蘇桃很自然的拉過了他的一隻手,自己伸巴掌和他比了比大小。無心的巴掌當然是比他大了一號,手指修長,掌心的皮膚也比她硬。她其實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想和父親比一比巴掌,但是父親一年出現一次,太陌生了,她不好意思主動去拉父親的手。後來長大了,十幾歲的姑娘了,就更羞於和父親親近了。


    家裏隻有母親和她,空氣中彌漫著的都是女人的氣味。在純粹女性化的世界裏生活慣了,她對於男人有些本能的怕,唯有無心讓她感覺溫暖。從兩人第一次相遇起,無心就表現得像個大哥哥和小爸爸——是她理想中的哥哥和爸爸,不和任何人分享,是她一個人的。


    兩人很平靜的坐了許久,末了看夕陽徹底沉到地平線下了,精神病鮑所長也手舞足蹈的把院子掃完了,才一起迴了樓內。


    無心進了二樓的房間,迎麵就見陳部長在床上半躺半坐,正捧著個搪瓷缸子吃飯菜。無心一邊關門,一邊說道:“陳部長,你臉色不好。”


    陳部長呻吟一聲:“你也看我臉色不好?方才在廁所裏遇見小丁貓同誌了,他也問我是不是生了病。我倒是沒怎麽的,就是累。你風不吹日不曬的抄一天大字報,哪知道我們是怎麽幹活的?媽的從早到晚,一分鍾都沒歇過。”


    無心發現陳部長的身邊左右很幹淨,孤魂野鬼全沒有了。脫了鞋躺在床上,他把書包擺上了自己的肚皮。書包裏的白琉璃帶著一點分量,一動不動的壓迫著他,讓他想起蘇桃的手,軟綿綿熱烘烘的,也帶著一點分量。


    陳部長用勺子刮著搪瓷缸子,一邊刮一邊嘟嘟囔囔:“你是不是耍顧基了?怎麽告訴他我要找他?我什麽時候說要找他了?你再敢耍他我饒不了你!你到底是怎麽迴事還沒定論呢,就敢拿別人開涮了?”


    無心不言語,心思又轉移到了鬼上。鬼魂一路追隨著陳部長,必是有所圖謀,沒有平白無故消失的道理。


    無心豎著耳朵躺了一夜,捕捉房內房外的一切動靜,然而一夜平安無事。翌日天亮,陳部長跑去餐廳大嚼一頓,又恢複了往昔的雄風。無心和蘇桃則是前往指揮部,繼續抄大字報。


    如此過了五天,到了第六天中午,陳部長帶著大隊人馬,終於把一中布置出了眉目。在小丁貓的指示下,他把一中的教學樓按照樓層分成三個區域。頂層的三樓是宿舍區,二樓是辦公區,一樓是活動區。單獨趴在校園一角的一趟平房,本來是學校裏的食堂,如今也恢複了功能,繼續開夥。教室內的桌椅被清了出去,在校園一角堆成一座枝枝杈杈的木頭山。陳部長自己做了主,要把它充當柴禾,留給食堂燒火。


    指揮部搬了家,全體人員一起離開了牆壁裂縫窗戶透風的小學校。招待所的好日子也結束了,小丁貓為了安全起見,決定住到三樓的宿舍區裏。


    無心和蘇桃在文縣沒落腳處,別無選擇,也得住校。三樓的一整條長走廊,從樓梯開始分成了男女兩區。田小蕊和李萌萌立刻宣布不迴家了,按理來講,蘇桃就應該和她們一起住。然而想到自己以後每天早晚都要心驚膽戰的裝啞巴,夜裏連句夢話都不敢說,蘇桃當即痛苦的有些不能忍受。與此同時,無心也開了口:“我看走廊最裏頭有間小屋,頂多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那屋給我吧,再給我弄張上下鋪,我和蘇桃一起住。”


    此言一出,聽眾們一起愣了愣。小丁貓抬手撫額,低頭歎道:“哎呀媽呀……”


    陳部長則是義憤填膺:“你倆還要不要一點臉了?我們這是革命的地方,不是腐化墮落的場所!”


    李萌萌也一撇嘴:“流氓!”


    蘇桃紅著臉,腦子裏麵嗡嗡響。一眨眼,她眨出了一滴很大的眼淚:“我們不分開。”


    小丁貓一攤雙手:“這叫什麽事?你們又沒有結婚,再說年齡也沒到嘛!”


    無心滿不在乎地答道:“我們兩個都不在乎,你們跟著害臊什麽?反正我就和蘇桃一起住了。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倆就去校園裏打地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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