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人都叫我桃桃。”她告訴無心:“後來上了小學,媽媽說蘇桃聽著不正式,就改了蘇平平。”


    無心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桃桃。”


    蘇桃笑了:“嗯。”


    無心緊接著又說:“我們得找個地方,把你的戶口本藏起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同學。你的學生證和介紹信在路上丟了,現在什麽都沒有。記住了嗎?”


    然後他望著蘇桃的眼睛,正色說道:“還有一個問題——小樓裏有沒有留下你的照片?”


    蘇桃連忙搖頭:“我們都沒有照片了。照片早在家裏就被爸爸燒光了。”


    無心和蘇桃嘁嘁喳喳的商量了小半夜,末了偎在一起睡到了天亮。太陽一出,光芒萬丈,蘇桃就不害怕了。兩人到了水房洗臉漱口,無心先洗完了,站在水房門口說道:“桃桃,早上吃剩燒餅吧,吃完了燒餅我們出去看看風聲。要是沒事的話,我們就想法子走。”


    蘇桃用一把塑料梳子蘸了水,正在歪著腦袋用力梳頭發。無心理直氣壯的喊她“桃桃”。她聽在耳中,心裏暖融融的,好像又有家了。把兩條辮子利利索索的編好了,她靦腆的出了聲:“無心同誌,你把飯盒給我,我接點水喝。”


    無心把飯盒遞給了她:“叫我無心就行。反正你我也差不幾歲。我可能是看著老相,其實年輕著呢。我剛上高三——”


    話沒說完,他忽然感覺動靜不對。斜著眼睛向下一瞧,他發現白琉璃不知何時從書包縫隙裏伸出了腦袋。一個雪白的圓頭圓腦上,兩個黑豆眼睛正在若有所思的望著他。


    無心正在裝嫩,冷不防的和白琉璃對視了,登時惱羞成怒。而蘇桃端著一飯盒涼水轉過了身,正好麵對了無心:“呀,你書包裏的東西是什麽呀?”


    無心攥著白琉璃的腦袋向外一抽,抽出了一條半米多長小白蛇:“它是我的寵物,養著玩的。你怕不怕?”


    蘇桃雙手托著飯盒,對著白蛇左看右看:“不咬人啊?”


    無心握著白蛇中段:“不咬人,也沒毒,還通人性呢。”說著他向左一指:“白琉璃,轉!”


    蛇腦袋立刻轉向了右方。


    無心連忙改往右指,可未等他開口,白琉璃把腦袋又擺向了左方。


    無心對著蘇桃笑道:“看見沒有。我讓他往東,他不敢不往西。”


    蘇桃也笑了:“哦……我還以為是它不聽話呢。我原來隻在圖畫書上見過蛇。書上的蛇都可嚇人了,不像你的蛇好看。”


    白琉璃聽蘇桃誇獎自己貌美,不禁滿意的一吐信子。蘇桃生得兩彎秀眉,一雙明眸,白白淨淨苗苗條條。他認為蘇桃也挺美,有心湊上前和她親近親近;然而因為附在了蛇身上,不大擅長指揮白蛇的細長身體。所以在無心的手裏扭了扭,他沒有前進的本領,也就作罷了。


    無心把白琉璃纏成一團塞迴書包,然後帶著蘇桃迴教室吃剩燒餅。兩人幹幹淨淨的曬著朝陽,倒是舒服了,與此同時,在縣城的另一端,聯指所在的小學校裏,卻是一派緊張氣氛——昨天夜裏他們忽然收到保定急電,說是三號提前動身,今日上午就能乘汽車抵達文縣了!


    陳部長一夜未眠,臉更黑了。他的得力幹將、十四歲的初一學生李萌萌正處在鼻青臉腫的高潮時期,看著也不甚像人。指揮部裏最體麵的人物是顧基,顧基個子最高,肩膀最寬,濃眉大眼的很周正,不過走不到人前去,因為父親雖然是工人階級,爺爺卻做過小軍閥,在天津過了幾十年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解放後還逃去了香港。如果不是和陳部長做了十年的同桌,顧基不但沒有資格出入指揮部,而且早就被一並打成狗崽子了。


    顧基有一塊老羅馬表,是爺爺傳給父親的,上個禮拜被他送給了陳部長。陳部長擼起袖子看了看時間,又迴頭望了望,見指揮部的核心人員都到齊了,而且精神很飽滿。李萌萌捂著紅腫開裂的嘴角,低聲問道:“部長,不用多找些人夾道歡迎嗎?光是咱們幾個,人太少了吧?”


    陳部長輕聲答道:“三號的意思,不讓我們聲張。”


    李萌萌咂了咂嘴:“太靜了,顯不出我們的熱情啊!”


    陳部長剛要迴答,遠方路上忽然出現了大卡車的影子。小學校所在的一片地區,是縣聯指的地盤,絕對不會有紅總的人馬入侵。可陳部長認為三號沒有坐卡車來的道理,而且卡車一輛接一輛,居然連著來了五輛。五輛卡車全是滿載,隻是後鬥上麵苫了雨布,看不清楚滿載的內容。一輛軍用吉普車殿了後,在它距離指揮部大門還有幾十米遠時,陳部長率領手下蜂擁而上。及至吉普車停了,他們立刻熱情洋溢的喚道:“小丁貓同誌,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盼來了!”


    吉普車後排車門一開,一位細條條的白麵書生彎腰下了車。眾人見了,皆是一愣,萬沒想到省聯指的第三號人物,居然是個娃娃臉的大男孩子。而外號小丁貓的前高三學生丁小貓站在車旁,一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銀框眼鏡,另一隻手夾著半根香煙,搭在了大開的車門上。陽光照著他潔淨的白襯衫,他風度很好的對著陳部長一點頭:“我代表一號以及我個人,先向奮鬥在文縣第一線的革命戰友們問好。”


    他是孩子的臉,聲音卻成熟,兩廂相加,反而有種意外的魅力。很隨便的和陳部長握了握手,他繼續說道:“文縣是個大縣,但是革命的溫度並不算高。”


    陳部長很惶恐:“昨天我們也和紅總打了一場硬仗……他們死了好幾個。”


    小丁貓笑了一下:“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幾條人命不算什麽。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敵人的性命不算什麽,我們自己的性命,也不算什麽。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必要的時候,可以大殺!”


    陳部長等人一起激動了,而小丁貓用手裏的煙卷一指人後的顧基,微笑問道:“你傻看著我幹什麽?”


    顧基高人一頭的站在後方,結結巴巴的紅了臉:“我、我……對你很、很崇拜。”


    小丁貓笑了,不再理他。抬手對著前方卡車一指,他輕描淡寫的又道:“我給你們帶了一點禮物,希望可以給你們的革命熱情加一加溫。”


    前方卡車的司機跳下了駕駛室。踮腳蹦跳著掀起後鬥雨布一角。沒了雨布的遮掩,成捆的半自動步槍曝露在了光天化日下。


    第142章 小丁貓


    小丁貓一手插進褲兜裏,一手夾著半根煙,慢悠悠的往指揮部大門走。陳部長雖然麵黑似鐵,且有一身不顯山不露水的腱子肉,但是在白皙的三號勤務員麵前,平白無故的就矮了一截,素日鐵一般的剛硬氣質也軟化了。像個高級跟班似的垂下雙手,他微微彎著點腰,在小丁貓的身邊緊緊跟隨,又主動介紹道:“指揮部裏坐鎮的同誌倒是不多,大家最近主要是下到工廠機關裏去,挖出隱藏在革命群眾中的反革命壞分子。”


    小丁貓點了點頭:“很好,革命群眾一聲吼,能讓地球抖三抖。”然後他用手中的香煙向前一指:“指揮部有點不像樣。”


    陳部長陪笑答道:“原來是鋼廠子弟小學,地方是不寬敞。”


    小丁貓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扭頭唿了出去,言簡意賅地說道:“應該換一換。唯物主義者,物質決定意識。小門小戶的指揮所,產生不出高瞻遠矚的決策。”


    陳部長連忙答應。此時從保定隨行而來的兩名女將下了吉普車,也大踏步的趕了上來。其中一位五短身材的女將處在花樣年華,生得頭如麥鬥,眼似鋼鈴,地位卻高,乃是省聯指十常委之一,本來名叫杜文思,去年八月改名杜敢闖;另一位女將是細條條的身材,細條條的麵龐,穿一身黃綠色舊軍裝,形象類似醃黃瓜,名叫馬秀紅,是小丁貓的機要秘書。杜敢闖和馬秀紅對小丁貓是忠心耿耿,而小丁貓終日麵對著如此兩位戰友,不由得活成一朵傲雪寒梅,革命意誌極其堅定,生活作風極其清白,亂七八糟的心思從來沒有。


    眼珠斜向身邊兩位異性戰友,小丁貓暗暗的一咬口中煙卷,順勢瞟向了陳部長旁邊的李萌萌,他又是一皺眉頭。


    穿過校園進了指揮部的大辦公室內,小丁貓直奔正題,讓陳部長拿出文縣地圖,在聯指地盤上做出標記。陳部長手握紅藍鉛筆,在地圖上大刀闊斧的畫了幾個大紅圈:“小丁貓同誌,鋼廠、重一中、以及機械廠的東半部分,都被我們占領了。”


    小丁貓把煙頭向後交給馬秀紅:“縣委大院被紅總占了?”


    陳部長做汗顏狀,撓著頭羞澀的苦笑。


    小丁貓搖了搖頭:“鬥爭總是有反複性的,沒有關係。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是紅總的邏輯。鬥爭,失敗,再鬥爭,再失敗,直至勝利——這是我們的邏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語錄,應該成為你們鬥爭的指導思想。”


    然後他扭頭對著顧基一點頭:“怎麽又看我?”


    顧基軟綿綿的微笑:“你說話太、太有水平了。”


    小丁貓伸手一指他:“你是什麽出身?”


    顧基登時心虛了:“工、工人。”


    陳部長橫了他一眼,見他居然敢越過自己,公然的對三號大拍馬屁,真是忘了他爺爺幹過的好事!


    小丁貓不再理他,對著地圖審視良久,末了問道:“重一中的條件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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