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一旦生出了“不伺候”的心思,立刻感覺天寬地闊。如此熬了十幾天,他終於等到白琉璃又出了門。用一根布條把嬰兒綁在床上,他揣起荷包,從床下翻出一雙鞋穿好。推開房門東張西望了一番,他見遠近無人,便撒腿跑了。


    他是有備而跑,一路直奔四川,姑且不提。隻說白琉璃當晚迴了家,遠遠看到家裏黑洞洞的沒有點燈,心中就是一驚。及至距離家門近了,他聽房內嬰兒啼哭不止,房外的鐵鍋也是冷冷清清。推門進房一瞧,他見兒子在床上又拉又尿,嚎的上氣不接下氣。門外的母羊也跟著咩咩上了,吵得人心煩意亂。


    慌忙擠了羊奶堵住兒子的嘴,他抱著嬰兒房前房後跑了一圈,一邊跑一邊就聽見自己在唿唿的喘粗氣:“無心!”他大聲的唿喊:“無心!”


    四野寂靜,哪裏有人迴答?


    白琉璃單手抱著兒子,飛身上馬跑向遠方,一邊跑一邊繼續呐喊:“無心!無心你迴來啊!”


    後半夜,白琉璃抱著哭累了的兒子迴家了。


    他自己也啞了嗓子。扯下床單扔在地上,他帶著兒子往床上一躺。突然雙眼一睜,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從床上到床下摸了一通,發現自己的大荷包也沒有了。


    人沒了,錢也沒了。他從中午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口飯。無心明明都答應和他一起過日子了,卻又不聲不響的偷偷攜款逃走。想到無心騙了自己,白琉璃氣得渾身顫抖。雙手抓住被褥扭絞了一陣,他不解恨,攥了拳頭向下狠狠一捶床板,隨即開始滿床打滾,一邊打滾一邊呻吟。嬰兒窩在床角,好奇的睜大眼睛看著父親,連哭都忘了。


    白琉璃把床板捶得山響,“咕咚”一聲滾到床下,他坐起來,一邊扯著自己的袍子和腰帶,一邊伸腿用力去蹬前方的牆壁。兩隻腳敲鼓似的在牆上亂蹬了一氣,他顫抖著罵了一聲“騙子”,隨即咬著手指起身衝出去,跪在門前地上仰天長嘯。兩隻手薅住被母羊啃短了的青草,他拔一把向上一扔,再拔一把向上一扔。忽然看到無心常用的一隻飯碗擺在鍋子旁邊,他跑過去拿起碗,高高舉起摔在草地上,然後一腳接一腳把碗往土裏踩:“騙子,騙子!”


    白琉璃在門外一直鬧到天亮,還是沒能完全泄憤。鐵鍋已經被他不知扔到了哪裏去,石頭堆成的爐灶也被他拆了。他抹了自己一臉黑灰,滾得滿頭滿臉都是草屑。最後在房內兒子的哭聲中坐起身,他俯身一頭撞向地麵,抬起頭又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末了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他也哭了。


    (番外完)


    ※※※


    ※※※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到此結束。接下來開始寫本文第三部,講述文革時期的故事。依舊是三人行,分別為無心,白琉璃的鬼魂,以及一位漂亮小姑娘。


    【第三部 文革時期】


    第138章 蘇桃


    一九六七年春,河北。


    蘇桃斜挎著一隻帆布書包,戰戰兢兢的走上了二樓。樓是舊式的小洋樓,坐落在文縣一隅,還是清末時期的建築,近十年來一直是空置著的。上個月隨著父親逃來此處之後,她始終是沒有心思打掃環境,所以樓內處處肮髒;角落結著長長的灰塵,本是靜止不動的,然而如今樹欲靜而風不止,在樓外一聲高過一聲的口號震動中,灰塵也柔曼的開始飄拂了。


    父親坐在門旁靠牆的硬木椅子上,見她來了,就仰起了一張蒼老的麵孔。蘇桃停住腳步轉向了他,茫然而又恐慌的喚了一聲:“爸爸。”


    老蘇是個軍人,人生經曆就是一首陝北的信天遊。年輕的時候是“騎洋馬,挎洋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有心迴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顧不上。”人到中年了,又是“三八槍,沒蓋蓋,八路軍當兵的沒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一人一個女學生。”雖然他打的不是榆林城,但的確是娶了個女學生。女學生是中等地主家的女兒,又在中等城市裏念了書,集小農與小布爾喬亞兩種氣質於一身,最終升華出了一個嬌滴滴的蘇桃。女學生一輩子看不上丈夫,帶著獨生女兒和丈夫兩地分居。老蘇倒是很愛她的,單相思,相思著倒好,因為見了麵也沒話說。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老蘇就被打成了反革命黑幫分子。眼看他的上級保護傘們都被分批打倒且被踩上了一萬隻腳,他決定不能坐以待斃。然而未等他真正行動,就聽說遠在外省的妻子被當地紅衛兵們推上了萬人批鬥大會的台子,當眾用皮帶劈頭蓋臉的抽,抽完了又剃陰陽頭。大會結束後她迴了家,當天夜裏就跳樓自殺了。


    等到女兒蘇桃單槍匹馬的逃到身邊之後,老蘇趁著自己隻受批鬥未受監視,在一位軍中老友的保護下,火速逃來了文縣,不顯山不露水的暫時藏進了一所鬼宅似的小樓裏。未等他喘勻了氣,老友也完蛋了,被造反派押去了北京交代問題。老蘇從首長落成了孤家寡人,並且不知怎的走漏風聲,引來了新一批人馬的圍攻。


    老蘇依然是個行動派,趁夜用鐵絲和銅鎖死死封住了外麵院門,又用濕泥巴和碎玻璃在牆頭布了一道荊棘防線。但是他能攔得住人,攔不住聲,而且攔也是暫時的攔,攔不長久。於是他徹夜未眠,一夜的工夫,把什麽都想明白了。


    蘇桃站在門口,不敢往窗前湊。透過窗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樓外情景。樓外的人員很雜,有紅衛兵,也有本地工廠裏的造反派,平時看著可能也都是一團和氣的好人,不知怎的被邪魔附體,非要讓素不相識的父親投降,父親不投降,就讓父親滅亡。忽然意識到了父親的注目,她有點不好意思,扶著門框垂下了頭。


    老蘇凝視著她,看她像她媽媽,是個美人。用粗糙的大手攥了攥女兒的小手,他開口問道:“東西都收拾好了?”


    蘇桃點了點頭,小聲答道:“收拾好了。”


    老蘇笑了一下,笑得滿臉溝壑縱橫:“好,收拾好了就快走。他們要往裏衝了,院門擋不了多久。”


    蘇桃撩了他一眼,幾乎被他驚人的老態刺痛了眼睛。從小到大,她一年能見父親一麵,因為不親近,每次見麵的印象反倒特別深刻。在她的印象中,父親還是一個滿麵紅光、高聲大嗓的中年人。


    “爸爸,一起走吧。”她帶了哭腔:“媽媽沒了,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活不了啊!”


    老蘇的嗓子啞了,喉嚨像是被壅塞住了:“我目標太大,不利於你安全轉移。”


    大巴掌狠狠一握女兒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桃桃,對於爸爸來講,殺頭,我不怕;侮辱,我不受!”


    隨即他鬆了手。一雙眼睛定定的盯著女兒。女兒十五歲,美得像一朵正當季節的桃花。暗暗的把牙一咬,他逼迴了自己的眼淚,起身對著門外一揮手:“快走。非常時期,不要優柔寡斷錯失良機!”


    蘇桃雙手一起扳住了門框,惶恐悲傷的哭出了聲:“爸爸,一起走吧,我求你了,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和你一起死,我沒家了,我沒地方去!”


    老蘇屏住自己的唿吸和眼淚。攔腰抱起哇哇大哭的女兒,他一路咚咚咚的走下樓梯。腳步沉重,震得滿地生塵。樓下一間小佛堂裏,搬開佛龕有個鎖著小鐵門的暗道。老友在把他藏匿到此處時曾經告訴過他,說是暗道能用,直通外界。門鎖被他夜裏撬開了,鐵門半開半掩的露出裏麵黑洞洞的世界。把痛哭流涕的女兒強行塞進小鐵門裏,他拚了命的擠出聲音:“我鎖門了,你趕緊走!你想迴來也沒有路!”


    然後他“咣當”一聲關了鐵門,當真用鎖頭把鐵門鎖住了。重新把佛龕搬迴原位,他小心翼翼的除去了自己留下的指紋。外麵響起了嘩啷啷的聲音,他們當真開始衝擊院門了。


    老蘇摸了摸綁在腰間的一圈炸藥,以及插在手槍皮套裏的配槍。兩條腿忽然恢複了活力,他往樓上跑去,想要尋找一處絕佳的射擊點。


    在老蘇躲在窗邊清點子彈、蘇桃在漆黑的地道裏絕望撼動鐵門之時,無心隨著人潮,湧出了文縣火車站。


    全國學生大串聯的餘波未盡,火車上的乘客之多,唯有沙丁魚罐頭可以與之媲美。無心在天津上車時,根本就沒有走車門的心思。人在月台上做好準備,未等火車停穩,他就直接扒上車窗,像條四腳蛇似的遊了進去。眼看身邊的三人座位下麵是個空當,他一言不發的繼續鑽,占據了座位下麵的幽暗空間。舒舒服服的側身躺好了,他和蘇桃一樣,也有個帆布書包。書包裏空空的,被他卷成一團當枕頭。枕了片刻之後他一抬頭,忽然想起書包裏還有一條小白蛇。連忙欠身打開書包,他低頭向內望去,就見小白蛇歪著腦袋,正用一隻眼睛瞪他。


    小白蛇是他從大興安嶺帶出來的,蛇身上附著白琉璃的鬼魂。自從賽維和勝伊去世後,他就跑去了大興安嶺。山林已經變了模樣,大片的樹木都被砍伐了,大卡車晝夜不停的向山外運送木材。但是白琉璃所在的禁地還是老樣子。一是因為此地偏僻,二是伐木工人不敢來。山中樹木遮天蔽日,大白天的都鬧鬼。


    他在地堡中找到了白琉璃。白琉璃看了二十多年的花和雪,看得百無聊賴,見他忽然出現了,真是又驚又喜:“你來了?”


    無心在地堡中來迴的走:“外麵不大好混,不如到山裏做野人。”


    白琉璃又問:“你是一個人?”


    無心坐在一口破木箱上:“嗯,我太太去年餓死了。”


    賽維和勝伊,都沒能度過大饑荒。


    勝伊一生結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婚。感情生活的不幸讓他活成了一個幽怨的小孩子。在長久的粗茶淡飯之後,他固執的閉了嘴,拒絕吃糠。可是賽維當時隻能找到糠。


    勝伊胖胖的死了,營養不良導致他身體浮腫到變了形。


    全城裏都沒有糧。無心把自己的棒子麵糊糊留給賽維,想要出去另尋食物。然而城中的飛禽走獸全進了人的肚子。他往城外走,道路兩邊的樹皮都被剝光了。樹木白花花的晾在空氣中,像是夾道歡迎的兩排白骨。


    後來,賽維也不吃了。


    賽維把僅有的一點棒子麵熬成稀粥,然後關了房門,不讓無心再走。一小鍋稀粥就是無心接下來的飲食,她氣若遊絲的躺在床上,要無心陪陪自己,要自己一睜眼睛,就能看到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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