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仰起了臉:“我沒找到。”


    嶽綺羅伸下一根手指,輕輕戳上無心的眉心:“你沒找到法子,我卻是找到了你。”


    無心抬起雙腳蹬著井壁,將身體赤條條的晾在了陽光下寒風中:“我不愛你。”


    嶽綺羅審視著無心的裸體,“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日久生情。”


    無心歪著腦袋看她:“日久生情?可我都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嶽綺羅一屁股坐下去,銀鈴似的笑了一串,笑過之後她低頭問無心:“要不要我脫了衣服驗明正身?”


    無心鬆開雙手抱住膝蓋,“撲通”一聲沉入水中。


    嶽綺羅一怔,隨即四腳著地跪趴在鐵罩上,用小鳥的嗓音對著下方怒道:“什麽意思?”


    無心落入水中,感覺井水倒比空氣更溫暖些。沉到井底遊進密室,他躺到棺材裏,想不出逃生的方法。好在月牙和顧大人都有了著落,而且知道他不會死,多等一陣子大概也不會太著急。


    過了不久,他依稀聽到井口的鐵罩被鏗鏗鏘鏘的敲響了。出了棺材浮出水麵,他又看到了嶽綺羅。


    嶽綺羅蹲在鐵罩上麵,麵前放了一隻大海碗。當著無心的麵,她將一紙包白色粉末倒進了碗中。碗內滿滿盛著鮮肉,她用手指一邊攪拌鮮肉粉末,一邊對著無心問道:“你餓不餓?”


    無心一躍而上,雙手抓住了鐵條:“我不吃人肉!”


    嶽綺羅的小手凍成通紅:“不是人肉,是牛肉。”


    然後她望向了無心:“加了砒霜,吃不吃?”


    無心抬頭張開了嘴,嘴唇棱角分明,牙齒很白,舌頭很紅。嶽綺羅將一條牛肉拈起來喂給了他,他仿佛是餓了,嚼都不嚼,一伸脖子便咽了下去。咽下之後他仰起臉,又嗷嗷待哺似的張大了嘴。


    隔著縱橫鐵條,嶽綺羅把牛肉一條一條的扔進他的嘴裏。待到扔空了一隻大海碗後,她自己撚了撚手指:“沒了。”


    無心說道:“中午我想吃熟的。”


    嶽綺羅用兩根手指摸了摸他的短頭發,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他馴服,對於沒有魂魄的活物,她真是束手無策。無心任她摸著,也並無和她硬碰硬的打算。


    嶽綺羅中午喂給了他許多油煎小蝦,晚上則是把蔥油餅撕成一塊一塊的往他嘴裏送。無心吃過兩張蔥油餅後,問嶽綺羅:“你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


    院內的衛兵撤出去了,嶽綺羅低頭注視著他:“日久生情,所以要關得久一點。”


    無心抬腳蹬著井壁,懸在井中輕輕的搖晃:“我已經對你生出感情了。”


    嶽綺羅一拍油膩膩的雙手,仿佛是很歡喜。不料無心隨即又道:“但在你長大之前,我是不會日你的。”


    嶽綺羅登時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隨即像個半大丫頭撲螞蚱似的,跪趴下來湊近了無心。粉紅色的薄嘴唇一張一合,她老氣橫秋的壓低了小嗓門:“論做人,我男人做過女人也做過;論道行,我正道通曉邪道也通曉。憑我的身份和境界,會是貪圖床笫之歡的人嗎?笑話!”


    無心不以為然地答道:“你的身份,無非就是個半人半妖的九姨太;你的境界,無非就是不擇手段想要長生不死。我告訴你,我不說冰清玉潔,也算三貞九烈,說不日,就不日。但是你如果肯放我出去,我可以和你交個朋友。將來你老而不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可以來找我發發牢騷。”


    嶽綺羅還趴在鐵罩上,擰著兩道濃淡相宜的眉毛瞪無心:“你不想多問一問我的來曆嗎?”


    無心有些累了,雙手雖然還抓著鐵條,可是身體開始慢慢的向下墜:“我無所不知,不必問了。”


    然後他手指一鬆,想要迴到水中,不料下落之時一屁股硌上了井壁突出的木頭橛子。橛子上掛著的衣裳卷兒和小荷包都安然無恙,倒是無心發出一聲慘叫,沒有叫完就沉到井底去了。


    無心被狠狠的硌了卵蛋,苦不堪言的捂了下身,在井底連打了幾個滾,攪出了一個大漩渦。嶽綺羅樂不可支的哈哈大笑,奶娃娃似的嘰嘰嘎嘎。


    午夜時分,無心聽得井上寧靜了,便搖頭擺尾的浮上水麵,攀著井壁爬向上方。可是沒爬多高,他便看到一個紅衣小丫頭站上鐵罩,麵無表情的低頭看自己。


    小丫頭很醜,無心估量著她的前程,認為她即便不死,將來婚姻也成問題。忽然對著無心一咧嘴,她齜出滿口油光水滑的黑牙,牙齒尖利,涎水滴滴答答的反射著月光。嘴很大,眼睛卻小,眼梢斜吊著,瞳孔裏除了兇光再無其它。


    無心不理會,繼續向上爬。爬到井口伸出頭去,他環顧四周,發現士兵早沒了,換了幾個眉開眼笑的紙人值更。


    咬破手指向著小丫頭晃了晃,無心故意去逗對方。而小鬼嗜血,果然跪下來張嘴就咬。一口咬上指頭粗的鐵條,小鬼盯著一點鮮紅不肯鬆口。而無心沒有傷害她,單是饒有耐性的晃著手指,引得小鬼一口接一口的追逐啃咬。


    咬到最後,小鬼無所收獲,被一隻活蹦亂跳的大老鼠吸引了走。無心騰出手來去摸鐵罩,發現憑著小鬼的牙口,如果肯專心致誌的咬上一夜,大概也能咬斷一根鐵條。可是自己鮮血有限,活氣更是沒有,勾引小鬼實在太難;井裏也是可恨,不但沒有魚,甚至連條螞蝗都不長。


    翌日上午,嶽綺羅又來了,挑了麵條去喂無心。麵條很熱,燙得無心臉都紅了。嶽綺羅察覺到無心一直在觀察自己,就沾沾自喜地問道:“看什麽?”


    無心答道:“你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看不出你上幾輩子做過男人。”


    嶽綺羅托著大碗,對他嘻嘻一笑:“投胎投胎,投的時候,看不見胎。投上了,出生了,才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皮囊。皮囊不重要,靈魂才重要。”


    無心點了點頭:“可是我沒有靈魂。”


    嶽綺羅用筷子攪著碗底麵條,心想無心有著不滅的肉體,自己有著不滅的靈魂。如果自己的靈魂控製了無心的肉體,結果該有多美妙?


    隻是愛上肉體,算不算愛?應該也算。嶽綺羅眯起眼睛,側過臉去望白日青天,心想自己幾輩子沒有愛過人,如今又愛了。


    第31章 道不同


    無心一頭紮進井水裏,偷偷吐出口中一尾活潑潑的小魚。一轉身浮上去,他很靈活的攀爬向上,水淋淋的雙手舉起來,重新抓住了結實的鐵條。


    嶽綺羅站在井台前方,係著黑底白梅花的緞子麵長披風,一張小臉被狐皮領子團團的托出來,劉海剪短了,露出兩道清清楚楚的眉毛。單手托著一隻白中透青的瓷碗,她很滿意的注視著無心,同時從瓷碗裏捏起一尾搖頭擺尾的小活魚,對著鐵罩輕巧擲去。無心張嘴去接,接了個空。小魚擦著他的麵頰滑入井中,無心哈哈笑了,對她大聲說話:“再來,再來!”


    嶽綺羅看著他陰沉沉的白皮膚與黑幽幽的眉眼,覺得他很俊美。初冬的細雪飄落下來,無心已經在井中生活了三天,身體沒有被凍僵,皮膚也沒有被泡皺。嶽綺羅愛死了他的身體,不能得到,相伴也好。


    將碗中最後一條小魚扔向前方,無心猛一仰頭,用牙齒咬住了銀白小魚。隨即低頭嘬起嘴唇輕輕一吸,小魚瞬間被他吞了下去。雙手同時鬆開,他向下又一次墜入井中。


    雪越下越大了,無心不肯再吃生食,要熱菜熱飯。吃飽喝足之後,他照例懸在鐵罩下麵,對著外麵說道:“我愛你,放我出去吧,我很冷!”


    嶽綺羅站在雪中,雙手揣在袖子裏,人不動,隻有頭發隨著寒風輕輕的飄:“你愛我什麽?”


    無心笑了,反問道:“你又愛我什麽?”


    嶽綺羅靜靜的凝視著他:“愛你的身體。”


    無心弓起身體,雙腳向上一直蹬到了井口:“隻有身體?”


    嶽綺羅突兀的一笑,眼睛眯成半月。笑容稍縱即逝,她隨即恢複了平靜:“誰的靈魂值得我愛?憑著我的智慧,看誰都是水晶琉璃。一眼看透,還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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