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外公有一半的四邑血統,我太外公龔家當年在鄉下也算是大戶人家,相傳每當門下那些佃農前來交租的時候,所交稻穀往往超過上千擔之多,所以鄉裏人送外號“龔千擔”。而我外公也當仁不讓繼承了這個外號。


    我太外公一心以耕讀傳家,但是我外公天生卻是個不守本分之人,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惹是生非。年紀稍大,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不能一輩子困在這個窮鄉僻壤,


    所以他就下了一個在當時足以讓鄉裏人瞠目結舌的決定:去省城撈世界。本來外公也是猶猶豫豫,畢竟當時省城對於他們來說是很遙遠的地方。


    偏偏太外公做出了一個老派電視劇裏經常出現的橋段:逼婚,幫外公選了一頭親事,據說新娘才十二歲。這樣才堅定了外公出逃的決心。


    他是上世紀20年代初隻身偷偷來到省城謀生的,當年他才是十幾歲的少年,在省城無親無故,孑然一身,剛剛到步身無分文,自然十分茫然,。


    他老人家後來跟我迴憶說,他還清楚記得那是大暑天時,他從鄉下混上了一條紅船,先到禪城,再輾轉幾天受盡艱辛來到了省城最大的碼頭:天字碼頭。


    天字碼頭那時候十分熱鬧,貨如輪轉,熙來攘往。外公剛上岸,還未來得及領略一番省城的繁華,就碰上了一場碼頭大火拚。


    那是一班身強力壯的天字碼頭苦力,又稱“咕哩佬”的與另外一群從外省來搶飯碗的“外江佬”的打鬥。外公說那班“陀地”苦力訓練有素、組織嚴密,群毆起來進退有據,有章有法,令人稱奇,人人手上使一把鐵鉤,個個身手不凡。外省幫相形見拙,很快就敗下陣來,落荒而逃。


    對於當年外公這個崇尚英雄的少年,當下就心而向之,立刻上前要求加入天字碼頭苦力行列。當時那班“陀地”苦力的領頭是一個綽號叫“摩羅仔”的人,據說因為他皮膚黝黑,貌似印度混血,因而得名。他見外公前來應聘,打量了好一會兒,說看你這個細路(小孩)年紀這麽輕,怎麽可以勝任做苦力呀?還問外公“有沒有?”


    外公聽了莫名其妙,什麽叫有沒有?錢?鋪保?當然沒有了,當時就搖頭,直到後來他才知道在天字碼頭長堤這一帶所有的營生都是要有組織的,問他有沒有,就是問他有沒有加入什麽堂口。而這班陀地苦力之所以威風八麵,就是因為他們就是隸屬於一手獨霸天字碼頭的公司-----“義合興”,省城人稱“十三行”或“老二”。後來有很多我外公的故事也與其有關。


    當時“摩羅仔”一聽就知外公其實是個剛來省城的土包子,就把他轟走了。


    外公求工不成,隻好流落在天字碼頭,餐風露宿,十分淒慘。後來還是這個“摩羅仔”見我外公年紀這麽小,發了善心,說聽我外公好像是四邑口音,看在半個同鄉分上,就說沙基那邊有個“聯順”糧油行,也是四邑人開的,可以介紹外公去那裏做學徒,沒有工錢,但包兩餐一宿,外公聽了十分開心,馬上衣衫襤褸地走去了沙基,想不到就開始了他一段傳奇故事。


    當時沙基還沒有開始鋪路改造,一條沙基湧緊挨著那條沙基舊路和陳塘南,湧上滿是那些以水為生的蛋家人、各鄉而來的貨船還有著名的“紫洞艇”,因此河道十分擁擠,而沙基舊路和陳塘南則是省城其中一處最大的黃賭毒之地:大檔、字花、公私煙格(煙局)和老舉寨數不勝數。一到夜晚,這裏簡直就是另外一條秦淮河。


    而有趣的是,在這個煙花之地,同時也是省城糧油集散之地,當中最大的一間就是沙基路正中的“聯順糧油總會”。


    說是糧油總會,其實就是一間米鋪,大概有十來個夥計,和一個鋪麵掌櫃,由於有“摩羅仔”的介紹,那個掌櫃不須任何手續,很輕易地就讓外公成為了米鋪的學徒,隻包兩餐一宿,宿就是住在米鋪裏麵,晚上等於是值夜班、看守鋪子,搭兩張門板就是床,但比起露宿街頭,我外公已經心滿意足了,覺得自己交了好運。


    唯一令他奇怪的是,掌櫃收了他之後,就大聲地對店裏的夥計說:“新掛藍燈籠一盞。”外公很愕然,這個“藍燈籠”是指他嗎?哪有這樣稱唿夥計的?多不吉利呀?


    米鋪裏的夥計大都是沙基的本地人,也有一些是四邑人,我外公天生任俠,又是大戶人家出來,個性豪爽,很快就跟所有夥計熟絡起來,人人都開始直接叫他的外號:龔千擔。那個掌櫃姓方,夥計們當麵叫他“全叔”,但背地裏都叫他“縮骨全”,全叔雖然長相有些猥褻,但是對我外公還算不錯。白天我外公就在鋪子裏打雜和做下手。


    米鋪的生意很大,從四鄉收上來的大米都從鋪頭中轉,沙基附近的居民也會來聯順米鋪買米,所以白天外公是跑出跑進,忙個不停,對於他這個大戶少爺也算是難為他了。


    就這樣過了幾天,鋪頭裏跟我外公最說得來的一個小夥計,叫“貓屎強”的趁空餘時間湊過來跟我外公說話。這個“貓屎強”是南海人,小小年紀就出來省城謀生,比我外公也就大了幾歲,但他有個很奇怪和很不好的習慣就是總喜歡出口傷人,因此極討人嫌,得了個外號叫“神台貓屎”,唯獨對我外公卻十分友好。


    “貓屎強”神神秘秘地問我外公道:“龔千擔,聽人家說你的膽子很大呀。”我外公愣了一愣,道:“馬馬虎虎,就是吃過幾年夜粥而已。”“貓屎強”十分吃驚,忍不住打量了我外公幾眼,道:“哎呀,真是看不出來呀。那晚上你在鋪頭過夜,有聽到過什麽奇怪的聲音嗎?”


    我外公打了個突,道:“奇怪的聲音?沒有呀,這幾晚我都是一覺就到天光,睡得很好呀。”


    “貓屎強”聽了之後,摸了摸頭,自言自語道:“奇怪呀,你還是掛著藍燈籠,應該聽得到呀。”


    我外公一聽,立刻來了精神:“對了,強哥,為什麽全叔那天招我做工,說新掛藍燈籠一盞呀,究竟是什麽意思?”


    “貓屎強”瞪圓雙眼,道:“怎麽,你來鋪頭好幾天了,還不知道?”


    我外公莫名其妙,道:“知道什麽?”


    “貓屎強”正想說下去,就聽見掌櫃“縮骨全”喝道:“你們兩個短命種,還不趕快去幹活?想炒魷魚呀?”


    兩個人嚇得連忙散開,各自忙活去了。


    好不容易辛苦了一整天,到了黃昏,夥計們都各自散去。本地人都急匆匆地迴家,“貓屎強”是寄住在他一個住在第十甫的遠房親戚家,但他在離開的時候,特意對我外公說道:“龔千擔,若果你晚頭黑聽到外麵有什麽聲音,千萬不要去看,不看就沒事,一看就出事。”


    我外公很奇怪,道:“夜晚沙基湧那裏全是蛋家佬賣艇仔粥,還有這麽多紫洞艇等那些恩客,陳塘南這裏那麽多大檔和老舉寨,比白天還熱鬧呀,怎麽可能沒聲音呀?”


    “貓屎強”嘿嘿一笑,道:“我說的是等三更半夜的時候,伍老財他那檔雲吞麵快收攤的時候。你執生啦!”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


    我外公罵了幾句,他是個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人,完全沒有放在心上,暗暗道:肯定是這個“貓屎強”想嚇唬我,好,半夜我偏要出去看看。


    當下,我外公早早就吃了晚飯,將門板搭好就睡覺了。


    直睡到晚上半夜一點多,後來我曾經多次問過我外公為什麽當年他能知道時間,他老人家說也就是約摸估計吧,反正就是淩晨時分,他就突然醒了。


    這個時候外麵沙基和陳塘南的路麵也開始漸漸人少了,那些賭客、煙鬼也開始稀少了,剩下的就是那些爛賭客和已經在煙格抽夠了煙的煙鬼賴著不走,當然也少不了那些在老舉寨流連的“火山孝子”了。至於沙基湧河麵上,那些賣艇仔粥衛生的蛋家人經過一夜辛勞,也撐船離開了不少,隻有一兩艘紫洞艇留在那裏,但也是黑燈瞎火,估計恩客和姑娘們都已經相擁入眠了。


    我外公起來拆了一塊店門板,探頭看了看,沙基路上已經基本結束了一晚上的喧鬧,趨於平靜,我外公忍不住又罵了“貓屎強”一句,突然就覺得餓了,醒起旁邊清平路伍老財的雲吞麵鋪應該快收攤了,連忙隨手拿起一個湯碗就衝向清平路。


    這個雲吞麵攤是一個叫伍福財的人開的街邊攤,一輛雲吞麵車卻是沙基遠近馳名,十分好吃,人人都叫他伍老財。而且這個伍老財很古怪,每晚都是很晚才開攤,然後淩晨才收攤,風雨不變,仿佛就是專做夜市。有時候整條清平路都冷冷清清,還見到他的雲吞麵攤車在那裏停著。


    我外公怕他已經走了,三步並作兩步興衝衝地跑到清平路上,整條街都已經黑燈瞎火,唯獨萬幸的是還看見伍老財那輛雲吞麵車,車上還立著他那麵繡著“伍財”兩字的小旗。


    我外公立刻隔著十幾步遠就大聲喊道:“伍老財,四兩細用行街呀!”我外公雖然來了沙基沒多少天,但憑著他的交友廣闊性情早就和伍老財十分熟絡。


    等到我外公走到近前,居然發現車前那張桌子旁還坐著兩個顧客,另外還有兩個在雲吞麵攤旁站著。我外公笑道:“伍老財,這麽晚還這麽好生意呀。”


    正在做麵的伍老財聽我外公這麽一說,連忙抬頭看了他一眼,剛想說點什麽,我外公就把湯碗和錢放在車裏,大聲嚷道:“快點整麵啦,今天我幹脆在這裏吃了,這位老友麻煩借光。”說完我外公就坐在了那兩個顧客的旁邊,拿起了一雙筷子。


    據我外公迴憶,伍老財當年大概三四十歲年紀,一向沉默寡言,實在想不到後來他和他的後人把這個雲吞麵檔做到直至今天這麽有名。所以當時伍老財一聲不發就開始下麵,我外公也毫不奇怪。


    但是很快他就覺得有點異樣了,因為旁邊那個顧客不單止一言不發,而且似乎衣服也很古怪。當時是大熱天氣,雖然清平路上十分漆黑,但是我外公還是約摸就著那個雲吞麵車上的小洋油燈看到這兩個家夥居然穿著十分厚重的衣服。


    我外公十分奇怪,加上他本就是爽直的人,忍不住就當場道:“喂,兩位老友,怎麽這麽熱的天時還穿這麽多衣服呀,不怕出熱痱嗎?哈哈。”說完還笑了起來。


    後來我聽了外公的這段經曆之後,也很佩服他老人家居然沒心沒肺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還笑了出來。


    當年的伍老財應該也是這樣想得,臉色開始變了變,抬頭看了看外公。我外公卻毫不在意,繼續和兩個人在聊天,他老人家天生就喜歡四處結交朋友,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空當和人侃大山了。


    但是那兩個顧客似乎對我外公沒什麽興趣,還是一動不動。臉目都藏在燈光的陰影裏。


    突然,我外公終於意識到什麽了。因為他發現那兩個人身上穿得的居然是大戲班裏的行頭,靠近我外公那人穿得是小武生的行頭,束身短打;遠一點那人好像穿的是青衣的打扮,似乎還是個女的。


    我外公有點奇怪:最近好像沒什麽大戲班演出呀,就算有也都是在長堤那邊的利舞台呀?難道是陳塘南那個什麽大戲訓練學校的?


    他忍不住眼角掃去伍老財那邊,心中一寒,繞是他這麽膽大,還是忍不住吐了口氣。


    因為他看到了站在了雲吞麵車旁的另外兩個顧客。一個正對這伍老財,背對著桌子這邊;另外一個站在伍老財旁邊,正在看他下雲吞麵。那個背對著桌子這邊的人


    也是大戲戲服行頭,看來是小生打扮,拖著兩條水袖。把我外公嚇到的是那兩條水袖上是血跡斑斑,我外公在往下一看,桌子以下居然是空空如也!難道這個人隻有上半身?


    至於那個正在看伍老財下麵的人,整個臉正對著我外公,剛好被小洋油燈映射到,是青森森的一片。我外公再大大咧咧的人,也應該明白那不是正常人的人臉了。


    但是這個時候,我外公卻做了件常人都不敢做的事,也把當時聽故事的人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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