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景光至今仍然記得那一日的景象。


    已是黃昏時分,天色陰陰沉沉的,夕陽西下帶走了白日的光和亮,也帶走了近乎算得上是喧囂的歡騰。


    餘暉將雲彩選染上一層如夢似幻般的霓虹光暈,似乎有一位極具天賦的畫家,正用著瑰麗的色彩,以天幕為畫布,塗抹出令人嘖嘖驚歎的光景。


    這是堪稱絢麗的美,也是輪日落入西山時最後的明光。


    黃昏時分,逢魔時刻,銀發少年冷峻的麵容在光影下顯得愈發捉摸不透,就連他一貫平靜的聲線,也仿佛在掩飾著什麽。


    海麵風平浪靜……海底波濤洶湧。


    “你想聽故事嗎?”


    黑澤陣問他。


    不等他迴答,銀發少年就又接著開口:“這是一個不算長的故事。”


    諸伏景光洗耳恭聽。


    …………………………………………………………


    就算再怎麽經曆坎坷,與景光年齡相仿的黑澤陣,此時不過也是一個少年。


    他知道的東西不多——或許隻能算是冰山一角。


    但也足以管中窺豹。


    這是一個不算長的故事——對於某些人來說。


    這也是一個足夠刻骨銘心的故事——對於當事人來說。


    故事的開頭,是一個少年和他的姐姐。


    …………………………………………………………


    打從記事以來,黑澤陣就和姐姐一起相依為命——他們究竟有沒有血緣關係,如今已然無法考證。


    當然,對於黑澤陣來說,這點並不重要。


    因為無論有沒有血緣的牽扯,是不是親生的姐弟,都不影響他們之間的羈絆。


    姐弟倆長得很像,都有著一頭月華流瀉一般的銀發,一雙清玉含翠似的眼眸,以及水準之上的顏值。


    不過,他們倆的長相,也不是全然一致的。


    就比如,較之年幼的阿陣,姐姐的眸色要更加深一些,仿佛一硯墨色中滲了些綠色的顏料,墨綠般的色澤描繪了少女的眼瞳。


    而黑澤陣的眼睛,更為通透、更為銳利,仿佛月光下一灘澄清透亮的碧湖,暈染出一片淺淺的光暈……而透過光暈後,留下的隻是冰涼冷清的湖水。


    等他一點點長大之後,這種冷厲的感覺卻愈發的明顯。


    後來有一次,姐姐同他說:阿陣,你的眼睛會讓人感到害怕。


    說這話的時候,黑澤陣剛剛拎著書包剛剛到家。他在玄關處愣了一會,然後沒什麽意義的問:“是嗎?”


    姐姐揉了揉他的腦袋,輕笑一聲,說你快點洗手吧,我們要開飯了。


    於是輕描淡寫的,原本的話題就這麽被一筆帶過了。


    兩人的年齡相差不小,足有將近十個年華,很長一段時間裏,黑澤陣想要看清姐姐的神情時,都是需要仰著頭的。


    當然,由於生活所迫,相較於還稚嫩的阿陣,姐姐阿雪早早的就學會了獨立。


    不僅如此,她還要照顧比自己小的弟弟。


    這無疑是個辛苦的活計。因為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社會環境,對於無父無母的孩子,都算不上多麽善意。


    這並不是指政.府亦或者輿論,而是指真真切切的人情冷暖。


    就像絕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不會去歧視某個從事底層工作的員工,但在一些言行舉止上,還是會帶出一些潛意識的優越感。


    就像亞裔在歐美國家,即使反種族歧視已然成為“政治正確”,但生活中類似於工作桎梏、花銷福利,選舉任職、乃至於交友也好相處也罷——隱形歧視無處不在。


    ……


    值得慶幸的事,他們家——黑澤陣不知道該不該稱之為‘家’——還有足夠的積蓄,不至於讓兩人坐吃山空,淪落到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四處打工維持生機的地步。


    如果僅僅是這種程度的生活環境,其實也算不上什麽“不幸”——這個世界上的“不幸”太多了,多到讓人心酸痛苦……以至於幾近麻木。


    打從年幼時起,黑澤陣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似乎是不太一樣的。


    不不不……不僅僅是因為他沒有父母。


    還源於姐姐堪稱古怪的行為。


    就比如……他們總是在搬家。


    從一個城市,換到另一個城市……


    童年的記憶被轟轟作響的汽笛聲占據。他跌跌撞撞的跟著姐姐在人流中穿梭,火車車窗外一幕幕飛速劃過的風景,成為小小孩童記憶裏光怪陸離般的連環畫。


    黑澤陣仍然記得,姐姐牽著他的小手,而他拉著高度足以到胸部的行李箱,一步步遷移到另一座城市。


    幾個月後……或者半年之後,再如此重複。


    孩童時代的阿陣隻覺得奇怪……還有一點點小小的不滿。但顯然孩子的抱怨是不被大人所采納的——即使那會兒姐姐也不算成年人,但相比之下黑澤陣,她已經是個‘大人’了。


    不能改變,於是隻能接受。黑澤陣從最開始的因為不舍而哭鬧,變成最後撇撇嘴開始整東西,進步可見一斑。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該怎麽描繪自己的這一經曆。直到他念書後,才從浩瀚書香中找到了貼切的成語。


    顛沛流離。


    在這種反反複複的旅途中,阿陣變得愈發冷漠起來。


    他開始很少有什麽在乎的朋友——因為往往幾個月之後,他們就要麵臨別離。


    他開始很少有什麽重要的玩具——因為搬家總是輕裝簡行。


    他開始很少會買什麽非必要的家具——每每從一個“家”離開之際,房間裏還是清冷的仿佛旅店。


    他和姐姐一樣,都是這個世界上……城市裏……人流中匆匆而行的過客,鄰居的悲歡喜怒與他們無關,轟轟烈烈的恩怨糾纏與他們無關,唯一與他們有關的,是一場場間歇式的旅行。


    當然,他們還有彼此。


    黑澤陣曾經問過姐姐,為什麽我們要一次次的搬家。


    在他的迴憶中,姐姐對待他時,總是一副溫和的模樣。她的皮膚很白,不是黑澤陣那種混血兒的白,而是帶了些病態的蒼白。


    陽光下,姐姐的眼睫毛微微顫動著,醞釀出某種說不分明的情緒。


    姐姐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笑容明亮的仿佛皚皚白雪上反射出的太陽光:


    “沒辦法啊……”她歎息著說:“要怪就怪咱們爸媽吧。”


    黑澤千雪很少歎氣。比起歎氣,她更加喜歡笑,喜歡抱著弟弟逗他玩,喜歡插著腰將沒事找事的鄰居罵的啞口無言,喜歡鮮豔漂亮的衣服。


    同弟弟比起來,黑澤千雪的五官身量更偏向亞洲人,略顯清瘦,連一張臉都是幹幹淨淨的溫雅婉約。


    然而盡管長著一副溫柔清麗的容貌,她卻不是花盆中被人精心侍弄的百合。


    她是街道旁、山林中不屈不撓,茁茁生長的白楊。


    一舉一動,都是活色生香的。


    也許是天性如此,又或許,是多年的苦難將她打磨著錚錚不屈的模樣。


    相比較從小相依為命的姐姐,黑澤陣對父母的印象就寥寥無幾了。


    少到什麽程度呢?


    少到哪怕絞盡腦汁,也隻能在腦海中浮現出幾個不知是真是假的影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不在人世,還是根本不想管他和姐姐而選擇將他們遺棄——想來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這些對黑澤陣來說並無區別。


    反正,無論是那種情況,他都是孤兒。不是嗎?


    黑澤陣不曾享受過他們的嗬護,不曾在他們的羽翼下成長,不曾因他們而苦痛——自然也不會產生什麽特別刻骨銘心的感情。


    頂多是……有些悵然……有些懷念?


    後來有人評價他,說他心性涼薄,不近人情,冷心冷肺,心狠手辣……


    琴酒想了想,覺得還真沒有說錯。


    “父親”和“母親”這兩個詞語對當時的他來說,真的就隻是詞語而已。


    ………………………………………………………………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搬家,到底還是帶給了黑澤姐弟一些麻煩。


    他們的組合在大眾眼中,未免有些“異常”。而對“異常”評頭論足,往往是很多人樂此不疲的行為。


    大人不會明麵上為難,但他們會不動聲色的告誡自己的孩子離這對姐弟遠一些;孩童的心性更為直接,“天真無暇”的好惡表現的淋漓盡致。


    背地裏的閑言閑語,無人處的指指點點……打從一開始,這些讓人反感的、猶如惡心的綠頭蒼蠅般的流言,就不曾斷絕。


    一次次的搬家使得姐弟倆無法真正“紮根”於某座城市,也讓年幼的黑澤陣不得不一次次重新適應新的環境,一次次重新麵對新的隔閡。


    更別說,姐弟倆都是混血,從外貌上就同中灶的一切格格不入。


    黑澤陣第一次打架,便是對著一個滿嘴汙言穢語的孩子王。


    那孩子高高的仰著頭,看著黑澤陣的眼神像是在看什麽劣質的玩具,口吻中帶著居高臨下的施舍感,似乎是在說,能被他欺負,已經是你的榮幸了。


    就好像沒有父母的人天生就低人一等似的。


    黑澤陣偏頭想了想,覺得自己實在無法理解對方的邏輯,於是他試圖讓對方明白自己的邏輯。


    他舉起了拳頭。


    最後的最後,黑澤陣將這個自認為高人一等的小胖子按在地上,偏頭吐掉一口血沫,無視對方口齒不清的討饒,冷笑著繼續揮拳。


    這場打鬥的勝者是黑澤陣,但他也為此付出了不輕的代價。


    至少,原本衣著整潔容貌冷靈的孩子迴到家的時候,已然鼻青臉腫……手腕還脫臼了。


    這種變化顯然瞞不過黑澤千雪。


    於是,黑澤陣第一次見識到姐姐憤怒的模樣。


    在聽完弟弟複述的起因經過結果後,少女的神情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冷厲,一雙墨綠色的眼眸中含著灼灼的火焰,是幾乎燃燒一切的暴怒。


    她就像是一頭母獅子,眼見幼崽收到傷害之後,伸出森利的爪子,炸毛一般的咬牙切齒,恨不得將敵人撕成碎片。


    然而少女仍是克製的。


    她勉強自己忍耐下來,佯裝若無其事,如往常一般揉著黑澤陣的頭發,動作輕柔的給他上藥,然後對他溫柔的笑。


    少女的聲音清朗甜潤,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狠厲:


    “阿陣……你別怕。”


    她說:“一切交給姐姐就好了。”


    童稚的孩子沒有覺察到姐姐狀似平靜話語下的森冷,而當他終於意識到這一點時,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於是當時的黑澤陣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陰差陽錯避免了一場悲劇。


    孩子搖頭,認認真真的說:“沒關係的。”


    “我想要自己解決。”燈光映照在男孩清亮的綠眸上,仿佛一束陽光照在湖泊。


    “我想保護姐姐。”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等到秋天來臨,他們又即將搬家的時候,黑澤陣已然打服了幾條街的熊孩子,成為了這片地區的“孩子王”。


    很少有人知道,銀發少年的打架技巧,最開始是從這一樁樁毫無技術含量的鬥毆中練就的。


    對於小時候的一眾“沙包”,長大後的琴酒偶爾會對自己幼稚的行徑感到好笑……不過倒也沒多少歉意就是了。


    畢竟,這一來是他們自找的,二來嘛……


    他也算是間接性的救了一條人命呢。


    …………………………………………………………


    墜兔收光,金烏破曉,日複一日。


    冬去春來,寒來暑往,年複一年。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的過去,原本清秀溫婉的少女已然成熟了不少,瞳若秋水,腰似尺素,行為舉止間卻帶著一股子幹脆利落的果決,隻有麵對自己弟弟時,她仿佛還是以前那個溫和的姐姐——一點都沒變。


    而黑澤陣也從一個跌跌撞撞跟在姐姐身後孩童,長成了一個小小的少年。


    他的身量尚且矮小,他的麵容還算青澀,但也依然隱約有了日後的影子,冷綠色的眼眸中含著幾分銳利的鋒芒,揍人時的動作愈發淩厲。


    黑澤陣知道,姐姐不是什麽常規意義上的‘普通人’。


    隨著他漸漸長大,漸漸接觸外麵的世界,他也越發了解到自己和姐姐生活中的“異常”。


    比如他們似乎雖然是孤兒,卻擁有充足的金錢儲蓄;比如他們總是一次次的搬家;比如姐姐對於某些問題永遠閉口不言。


    在少女食指翩飛與鍵盤,輕而易舉的攻破網絡防火牆時;在她輕描淡寫的拿出新的證件遞給弟弟,告訴他以後他要換一個名字時;在她帶來一把槍和彈夾,將它們交給黑澤陣,並詳細解釋每個部件時;在她偶爾流露出的狠辣與殺意時……


    黑澤陣不是傻子。


    相反,他一向聰明。


    姐姐對於很多問題,都避而不談——但她卻不會刻意向黑澤陣隱瞞自己的異常。


    黑澤陣一直覺得,這樣的相處說不定會持續很久——久到他長大成人,久到姐姐能夠放心的將一切告知於他。


    又或者,他會先一步發現真相。


    這是一個足夠有趣的謎題——而黑澤陣有信心解決它。


    直到他十二歲生日的那天。


    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之後,姐姐盯著他看了很久,仿佛在一寸寸描繪著他的五官,以便讓自己下定決心。


    那雙與他相似的、墨綠色的眼眸中,含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意味,似乎有擔憂、似乎有糾結……卻終究歸於平靜。


    “這麽快……你已經長這麽大了呀……”


    姐姐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輕柔的聲線中夾雜著幾分淺淺的感慨。


    她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最心愛的珍寶。


    “日子過得可真快呢。”黑澤千雪輕輕說:“明明一開始……你還隻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跟著我身後咿咿呀呀的叫我‘姐姐’。”


    “挑食、討厭睡覺、不愛說話……”她一條條指出自家弟弟的缺點,眼神卻是充滿溺愛的。


    看著弟弟微微蹙起的眉,黑澤千雪話鋒一轉,口吻是帶了笑意的自豪。


    “現在啊……你已經長大了——雖然還是不愛說話。”


    她伸出手,拉過黑澤陣的左手,炫耀一般的同他比著大小:“以前我牽著你的手的時候,還總是擔心會不會弄疼你。”


    千雪的肌膚很冷,但黑澤陣卻不覺得冷。


    “再過兩年……即使我不牽你的手,你也不會走丟啦。”


    “姐姐。”黑澤陣迴應著她。


    銀發孩子的神情中,已然有了幾分日後清清冷冷的影子——然後此刻的他卻是溫和的。


    “以後……我也可以牽著你的手。”


    以後……我也可以保護你。


    千雪顯然聽懂了弟弟的言下之意,她歪著腦袋笑了起來,墨綠色的眼眸閃爍著清淺的光。


    “還是算了吧……”她的手指輕輕點上銀發孩子的額頭:“等你保護我啊……還不知道要過多久呢。”


    “不會太久的。”黑澤陣承諾。


    他說的時候,口吻很認真,語氣很堅定……仿佛這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於是黑澤千雪又笑了。


    她斂下眉眼,目光劃過她的弟弟。弟弟仰著頭,燈光為這孩子鋪上了一層淺淺的光暈,男孩的眉眼尚且青澀,近距離的視角下,幾乎連他麵頰上細嫩的絨毛,都一清二楚。


    “好吧……我相信你。”


    她將餐桌上的蛋糕朝著弟弟的方向挪了挪,語氣溫和的說:


    “先吃蛋糕吧……等一會,我得給你看一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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