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認,陳恆生等人的確預謀已久。這樣的問題很容易打動人心。試問誰不想迴家?尤其是在經曆了漫長航行之後,幾乎每個人都會立刻填上“是”的答案。當然,在問題下方,才是對射手6867550854這個坐標長期以來的觀測結果。陳恆生當然不會欺瞞船員,而是把一切問題公開。可是,他絕對不會在答卷上添加關於航行任務意義的哪怕一個字,而是用長篇累牘聲淚俱下描述了過去一百多年航信過程中發生的點滴,以及濃重的思鄉之情。


    我要迴家!


    那裏有我的後代親人。


    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地球上。


    夜影徹底失去了對整艘飛船的控製。她的通訊頻道全部被各種詢問者占據,有恐慌,有驚訝,也有愕然與狂喜。甚至就連夜影最為親近的家人,也有相當一部分流露出想要返迴地球的想法。


    王啟年終究隻是他們的爺爺,所有在飛船上出生的後輩,甚至根本沒有見過王啟年。想要讓他們對從未為謀麵的陌生人產生感情,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說是蘇浩這種關係更遠的外人。


    離開地球的時間太久了。人們已經忘記了病毒爆發帶來的一幕幕慘狀,忘記了廢棄城市裏兇狠狂暴的變異生物,忘記了在饑餓時候同類相食的殘酷。他們隻知道自己在這艘飛船裏被封閉了太久,隻知道自己在茫茫宇宙中航行了一個多世紀。時間足以磨滅一切,職責與信念徹底淡化,就連所謂“最忠貞的愛情”也無法抵擋時間侵襲,自然也就沒有理由去責備那些仍然活著的人。他們隻是想要迴家,想要看見頭頂那一片熟悉的藍天,自由唿吸著空氣。


    三百餘名“工蜂”,以及一百多名船員,成為了夜影身邊的忠實擁護團體。然而,與多達上萬名想要迴家的人相比,這個數字實在太少了。


    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探索者一號”每一個角落都在上演相互愛慕,結婚,繁衍的劇目。接連四艘後繼飛船不斷抵達,使“探索者一號”預設的對接艙口變得完整。飛船整體已經增加了最初發射時候的數倍,不斷抵達的增援,也使船員數量一次次增加。到了現在,已經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


    並不是每一個想要迴家的人,都對夜影抱有反感。恰恰相反,他們當中絕大部分都很信賴夜影,也很喜歡這個表明冷漠,外表豔麗的主導者。然而,艦長陳恆生公布了關於射手6867550854的相關信息,夜影美麗的形象頓時一落千丈。“騙子”之類的頭銜,很快成為了夜影的代名詞。很多關於她的負麵傳聞,也在飛船內部被傳播得紛紛揚揚。


    “我們都被騙了。抵達那個坐標其實根本不需要什麽飛船。這根本就是夜影和王啟年之間的一個騙局。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尋找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可是你們也看到了,我們根本一無所獲。”


    “她早就知道那是個空坐標,卻仍然沒有下達返航命令。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她從未考慮過我們的生死,鬼才知道她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總之我要迴家,必須立刻返航!”


    “既然已經打贏了生物戰爭,為什麽還要前往宇宙?這說不通,我看不出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麽聯係?我已經付出了太多,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算是人類還是機器?這一切該結束了!”


    飛船內部的秩序開始變得混亂。人們不再服從夜影的命令,轉而把“公開真相”的艦長陳恆生當做了英雄。在大副劉廷偉等人的協助下,陳恆生的威望達到了頂點。


    意見征詢的結果當然是支持返航。讚成者比例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麵對這種壓倒性的“群眾唿聲”,夜影仍然保持沉默。


    “探索者一號”在太空中停了下來。


    當艦長陳恆生等人走進夜影艙室的時候,她正看著自己泛黃的結婚相片。


    王啟年不喜歡照相。可能是因為長得太醜,或者是肥胖肮髒的外表過於駭人。總之,老胖子對於“照相”兩個字無比反感,甚至執拗到連帶有照相功能的手機都不願意使用,寧願使用老式電話。


    這張相片,還是夜影在結婚的時候,想方設法威脅利誘王啟年,幾乎是強迫著他坐在了鏡頭前麵。


    他應該沒什麽變化。半機械半生化人技術使生命變成了永恆。當然,這個自己心愛的男人,肯定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身上可能多出了不少零件,摸起來很硬,冷冰冰的,不需要吃飯睡覺,身上總是一股子機油味。


    艦長陳恆生直接坐到了夜影對麵。旁邊,仍然還是大副劉廷偉等幾名親信。


    “夜影閣下,相信你已經看到了其他人的唿聲。我們要迴家,我們不會陪著你繼續這次毫無目的的航行。我已經下令停船,接下來,我們應該談談關於返航的問題。”


    夜影目光絲毫沒有離開手上的照片,聲音冰冷而平靜:“我從未讚同過什麽返航意見。那是你們的事情。有讚成,肯定就有反對。這種事情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陳恆生眼睛裏閃過一絲慍怒:“再說一遍,我們要迴家,這艘船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想迴家。你的想法不可能代表我們所有人。”


    夜影冷冷地說:“那就按照你們的想法去做,用不著向我匯報。”


    陳恆生偏過頭,與站在旁邊的大副劉廷偉相互對視一眼,目光重新轉移到夜影身上:“既然如此,那麽請你說出‘探索者一號’主機的核心密碼,輸入飛船轉向的命令。”


    這是夜影與陳恆生最大的區別,也是她手上最大的秘密。


    “探索者一號”主機密碼由王啟年親自設置,整搜飛船隻有夜影一個人掌握。這是出發前夜,夜影從王啟年電腦裏搜出來的秘密。在密碼控製下,飛船可以臨時停靠,但絕對無法轉向。換句話說,沒有得到夜影的密碼,陳恆生就算是獲得所有人支持,也無法改變飛船的航向。


    “我不會強求你們必須按照我的意願行事。同樣的道理,我也不可能聽從你們的安排。”


    夜影輕輕撫摸著相片上的王啟年,平靜地說:“這艘飛船總共由五個船體組成。探索者二號、三號、四號和五號,都隻是一號船體的附加部分。最初設計的時候,就考慮過可能會遭遇危險,多船體結構相當於大型救生筏。每一個船體都擁有獨立中央控製電腦和永動能量爐。你是艦長,擁有和我一樣的艦內權限。把二號到五號四個船體分離出來,然後重新組合。各種機件都是標準型號,四個艦體內部也有完整的零部件生產車間。最多隻需要花費一百個小時,你們就能得到一艘新的飛船。它不需要我的控製密碼,你們自己就能完成操作。”


    這是夜影能夠做出的最大讓步。


    她想過了,勉強所有人陪同自己,前往那個不可知的空白之地,的確很不公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陳恆生也許在這個問題上過於狡詐狡猾,也利用了其他人作為利益捆綁,但就本質而言,其實沒有做錯。就像一道數學題,雖然正確答案隻有一個,但每個人的理解方式都不相同。


    “探索者一號”的設計功能非常強大。單是四個分離船體,就足以維持十萬人的正常生活需求。即便是從主體上分離,這些附加船體的綜合性能仍然不會有變化,尤其是航行速度,也不會因為主機分離而變得緩慢。


    總之,你們走你們的,我走我的。相互之間不會形成幹擾。


    陳恆生眼裏掠過一絲愕然。他轉過頭,分別看了看站在兩邊的大副劉廷偉和飛船後勤部長梅婷,發現他們和自己一樣,無論表情還是目光,都帶有顯而易見的憤怒。


    “你不能這樣做。”


    大副劉廷偉朝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注視著夜影,電子合成音與他的機械身體一樣冰冷:“分離船體會造成很多無法預測的危險。我們以前從未這樣做過。這不僅僅隻是把兩個船體分開那麽簡單。很多維生係統和能量儲備係統早在兩船對接的時候,就已經完成了同步建設工作。這相當於把所有附屬設施全部拆除,才可以騰出足夠的分離空間。以我們目前擁有的維修機械人數量,想要完成這種工作,至少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那就在這裏多等兩個月。”


    夜影的態度冰冷和強硬,宛如一塊被凍結在萬年寒冰中的花崗岩:“我們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一百多年,並不在乎多等兩個月。”


    梅婷不耐煩的插話:“為什麽你就不能替其他人想想?你實在太自私了。這艘船上幾乎所有人都讚成返航,你卻偏偏要用各種理由阻撓反對。兩個月,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歸心似箭’?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了這一天等待了多久?”


    夜影把視線從相片上移開,慢慢抬起頭。就在這一刹那,她忽然產生了非常奇妙,也極其困惑的想法。


    眼前這些人,全部都是自己的下屬。


    對於他們,夜影非常熟悉。


    無論艦長陳恆生,還是大副劉廷偉,以及後勤部長梅婷,夜影都把他們當做是值得信賴的對象。原因很簡單: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都是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努力。盡管目的地非常遙遠,誰也不知道要在茫茫宇宙中漂泊多久,但彼此的心意相同,都是在為了地球,為了人類。


    當然,這說話或許有些偏頗。無論夜影還是王啟年,其實都沒有“人類利益”之類的想法。在他們的心目中,自己首先是一個中國人,然後才是人類。


    “探索者一號”船上,所有成員都是黃皮膚,黑眼睛。


    每一個船員的婚禮,都是一場慶典。雖然夜影不可能每次都到場祝賀,卻總是不會忘記對新人發去賀電。她知道自己在船員心裏很受尊敬,也認真執行自己的每一個命令。可是現在,艦長、大副、後勤部長,他們麵對自己不再使用敬語,而是變得異常冷漠,甚至帶有敵意。


    為什麽會這樣?


    當初那些踴躍報名,一遍又一遍寫下決心書,爭先恐後想要加入探險隊,前往遙遠星空的那些人,他們如今在哪兒?


    他們在漫長的航行歲月裏失去了身體,大腦卻完好無損。思維記憶是大腦裏近乎永恆的存在。可是,他們曾經的豪情壯誌哪裏去了?那些想要成為英雄的人,又在哪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黑色紀元(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黑天魔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黑天魔神並收藏黑色紀元(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