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麽,王啟年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句他以為本該早就忘記,永遠不可能再想起的話。


    恰同學少年。


    那個時候,自己很年輕,正是如花一般的歲月。許仁傑與自己同班,是關係最好的朋友……不,不,不,“朋友”兩個字還不足以用作兩個人之間親密關係的概括。王啟年和許仁傑是鐵哥們兒,兩個人住在同一件宿舍,就睡在上下床。盡管高級軍院裏管理嚴格,各種規章條例均不得觸犯,但年輕人活躍好動的天性真的很難被束縛。晚上關燈以後,男生宿舍裏談論最多的話題,莫過於旁邊女生宿舍裏那些身穿綠色學員服的漂亮妞。而王啟年從來就是個膽大包天的家夥。為了滿足“養眼”的欲望,他甚至用紙盒與鏡片做了一個精巧的潛望鏡,隻要從側麵窗戶伸出去,就能清楚看到距離最近那幾間女生宿舍裏的誘人場景。


    袁誌成比王啟年高兩屆,趙誌凱那個時候已經是第四年級的老大哥,還是院裏的學生會主席。非常巧合的機會,四個人認識了。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的軍官,都懷著對祖國無比熱切的希望與忠誠。“憤青”這個詞可能是褒義,也可能是貶義,但用來形容那個時候的他們,無疑是最合適的。


    王啟年覺得眼睛有些濕潤。他想起在四個人扛著兩箱啤酒在學院足球場上撒野,許仁傑和袁誌成有些微醉,他們衝著遠處扔空酒瓶子,指著天空大罵美國人和日本人,叫囂著要把日本天皇家裏所有女性輪流幹上一次,還要把美國從地球上抹掉。那天一直鬧到很晚,就連平時性格穩重的趙誌凱,也狂唿亂喊著要駕駛殲星艦直接轟炸白宮,再把美國總統賣到泰國去做人妖。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那些話,的確天真得可笑。


    但誰也不能否認,這的確是對未來充滿理想,對這個國家種種弊端感到憤怒,強烈想要改變格局,重新開創新世紀年輕夢想。老成持重的人都認為年輕人偏激,他們卻忘記自己也是從那個時候走過來的。也許,在某些方麵,想法還要遠遠超出這些年輕人。是的,他們在做夢,但如果沒有夢想,沒有這些抬頭仰望天空,願意為了理想釋放出狂熱與所有的人,我們也就永遠失去了未來。


    思博一直注視著王啟年,沒有遺漏對方臉上的任何一絲情緒變化。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袁誌成告訴自己的這句話,竟然在王啟年身上產生了如此神奇的效果,以至於這個外表已經變成機械怪物般的老人,在短暫的哭過之後,眼眸深處又煥發出強烈的精光。


    不過話又說迴來,半機械半生化人真的會流淚嗎?思博當然確定此類改造人還保持著人類的完整情緒和思維能力。可是出於身體方麵的考慮,淚腺和液體分泌之類的事情,應該不會在機械身體裏出現吧?如果是這樣,那麽王啟年剛才眼角的那些淚水,到底是什麽呢?


    潤滑油?


    還是純淨水?


    就在腦子裏轉過這些亂七八糟念頭的時候,思博聽到了王啟年平靜嚴肅的聲音。


    “你父親是自殺的。他從科學院樓頂上跳了下來,當天的那一幕,你自己也看到了。”


    思博雙眼瞪得鬥大,雙手死死握住輪椅扶手。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


    “我沒有殺你的父親。自始至終,我連他一根手指頭也沒碰過。”


    王啟年平靜地看著思博,聲音沒有絲毫變化:“我沒必要對你撒謊,也不屑於在這種事情上撒謊。我是科學家,同時也是兇手。我研發過多達數千種殺人武器,毒氣、槍械、激光、導彈,還有最新式的宇宙戰艦……我承認,直接或者間接死在我手裏的人根本不計其數,可是在你父親和你母親的事情上,我手裏沒有沾過血。”


    思博體內的怒火已經沒有了繼續擴散的勢頭,卻沒有熄滅,仍在燃燒:“就算你沒有親手殺死他們,他們也一樣是因你而死。我父親發現了病毒的潛在威脅,他警告過你們,他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案,但你根本不予采納,而是選擇了壓製、沉默、封鎖。如果你當時采用我父親的建議,事情根本不會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王啟年耐心等候著思博把話說完,沉默了幾秒鍾,才淡淡地問:“你看過你父親當時留下的那些資料嗎?”


    思博充滿憤怒表情的麵孔略微一僵,不太情願地搖了搖頭。


    “也就是說,你並不知道你父親所謂的解決計劃,是這樣嗎?”


    第498章太久


    麵對王啟年的質詢,思博隻能保持沉默。


    這是他最大的軟肋,老管家高天行雖然從母親那裏得到了部分資料,卻並不完整。有相當一部分在家庭動蕩時期遺失了,高天行拿到的,隻是病毒解決計劃中殘剩的三分之一。


    “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人就在夏威夷、猶他州和波多黎各進行過多次海上與陸地生物武器試驗。此類試驗最初是在日本進行,當時的試驗對象是植物,以手動風箱式噴粉器播撒培養液,大麵積散播稻瘟病病菌,阻礙水稻生長。這種實驗很快轉移到了活體生物方麵,美國政府也秘密授權相關機構在世界範圍內收集人種基因。亞洲的華人、歐洲的雅利安人、中東的阿拉伯人都在此列。這是一個極其龐大的計劃,大量非軍方機構參與了項目,孟山都公司、mcrc、還有美國國家醫藥總局,都是其中的秘密成員。計劃有著明確的指向性:通過研究競爭對手的基因組成,尋找並發現其基因特征,從而研發出具有針對性的誘變基因藥物、食品,使特定人種群體的基因產生變化,從而達到不戰而勝的目的。”


    “你父親是個天才,你母親是天才身邊最優秀的組合搭配。他們兩如果換個研究領域,比如鋼鐵、輕工、能源之類的項目,肯定能獲得極高的成就。遺憾的是,他們偏偏選擇了生物領域。而且,你父親恰恰知道了病毒存在的問題,也知曉美國方麵有這麽一個基因戰計劃。雖然了解到的相關信息並不全麵,卻也足夠了。”


    王啟年的目光平和,但每次與其對視,思博總有種如同被刀子剜刻的感覺。


    “你父親的解決方案並不複雜,也很特別。他提出:我們應該與美國方麵合作,利用已有的基因數據,選取出一百萬至兩百萬左右的人群,分別投放在世界各地的大小城市。這些人必須接受醫療衛生和軍事部門的嚴格監控,確保他們在指定區域內活動。當然,被選中者自己並不知曉內情。他們必須以普通人身份存在,政府會給予他們最優厚的待遇,最良好的生活條件和環境。”


    聽到這裏,思博不禁脫口問道:“為什麽?”


    他從未聽過這些。但是“被選中者”幾個字卻是非常熟悉的。在高天行手裏的那部分殘剩資料當中,就曾經出現過。


    王啟年沒有直接迴答。他的表情變得很是感慨:“從病毒爆發到現在,一百多年過去了。作為完整經曆過那場戰爭的人,對於病毒,你的理解和感受應該比其他人多得多。”


    思博緩緩地點了點頭。


    “病毒無法在自然環境下長時間存活,它們必須在釋放後的半小時內,尋找最為適合的寄主。從生命的源頭來看,人類最初的形態其實也是病毒。單細胞生物進化成為我們目前的形態,其中經曆了無數次淘汰和演化。從這個意義上看,外來病毒無疑屬於入侵者。它們直接占據了人類身體,打死改造感染者體內的環境,從喪屍到類人,再從類人到變異生物,它們適應環境的能力其實就跟我們對生活目標的追求差不多。不同的是,我們努力工作以掙到更多工資,能夠讓家人和自己過得幸福。病毒卻是一次次操縱寄主不斷演化,從而變得更加強大,生存幾率也成倍增加。”


    王啟年咂了咂嘴,問:“告訴我,饅頭和米飯,哪種食物你更喜歡?”


    思博實在太老了。不過,即便是年輕人,恐怕也很難適應王啟年這種天馬行空,前後問題之間沒有絲毫關聯的談話方式。盡管不明白這問題與父親之間有什麽關係,思博還是麵色陰鬱地迴答:“我是北方人,喜歡吃饅頭。”


    “那就對了!”


    王啟年笑了笑:“病毒也是生物,是生物就會挑食。獅子喜歡斑馬和羚羊,猴子喜歡新鮮水果,病毒雖然不是以人類為食,卻會根據目標個體的身體狀況作出選擇。總的來說,病毒首先選擇的寄主,是身體較為強壯的男性,o型血和b型血者優先,生育能力良好的女人比未婚少女更受歡迎。反過來,孩子和老人被感染的幾率就低於百分之五十,有些病毒數量稀少的城市,感染幾率甚至隻有百分之二十左右。”


    思博已經聽懂了王啟年想要表達的含意。他看過父親留下的文件,王啟年的確沒有撒謊,這種解釋把殘破文件中意義隱晦的字句連接起來,使整體內容變得完整。


    “……被選中者,竟然是為病毒準備的?”


    思博心若死灰。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父親的計劃一直沒被接受。將整整上百萬人當做誘餌,這的確是無比瘋狂的想法。


    “平心而論,你父親的計劃其實是最完善,也是最優秀的反製措施。”


    王啟年的聲音再次響起:“集中全球力量,把一百萬人喂肥養胖,使他們成為病毒最喜歡的寄主。由於事先布控,這些人的活動範圍都被限製在固定區域,不需要花費太大力氣就能清除病毒威脅。即便偶爾有泄露的可能,也僅僅隻是小概率事件。如果計劃需要做得更加完備些,還可以增加被選中者的數量。兩百萬、五百萬、一千萬……隻要犧牲掉這些人,能夠活下來的,仍然還是大多數。”


    “很殘忍不是嗎?是不是覺得難以接受,覺得你父母高大光輝的形象在瞬間崩塌?”


    看著沉默不語的思博,老胖子沒心沒肺“格格格格”笑了起來:“科學家其實是世界上最冷酷無情的動物。我們很少考慮,甚至從不考慮研究成果會帶來什麽樣的危險,隻是單純看到科學對生活與環境的改變。我能夠理解你父母當時的想法,與整個世界全部人類毀滅相比,區區幾百萬人的死亡其實很劃算。當然,事情也許會出現變化,病毒對寄主的選擇很可能會擴大到其他人群身上。可是作為行之有效的預防措施,的確值得一試。”


    思博的聲音變得沙啞:“那為什麽你們沒有選擇我父親的方案?反而對我父母進行迫害?”


    “我們當時已經掌握了建造基地市的相關資料。在那種時候,集中人力物力建造基地,是壓倒一切問題的根本。你父親是一個優秀的科學家,卻不是一名合格的決策者。何況,對於病毒,我們知道的不是很多。貿然實施計劃,把數百萬人置於監控管理之下,很容易引發大規模混亂。我們時間有限,不可能進行這樣的嚐試。”


    思博感到身體裏有某種東西“砰”的一下裂開,變成無數碎片,無論他如何努力拚接那些碎片,卻再也無法恢複原樣。


    “你父親當時很絕望。我和很多人一起對他進行勸解,他卻一直保持固執。最後,他選擇了從科學院樓頂跳下去。在最後的那幾分鍾裏,他一直在罵我,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我已經對他進行過詳細解釋,但他什麽也聽不進去,隻是噴著唾沫罵我是劊子手,是魔鬼,是毫無人性與良知的冷血怪物。”


    王啟年心平氣和地看著思博:“當時,你父親的事情鬧得很大,政府高層已經注意到他可能引發的種種社會問題。你和你母親就是在那個時候被納入監管。後麵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說了。”


    房間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很久,思博才慢慢抬起頭。他虛弱而慘淡地笑道:“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原本可以有個非常要好的朋友。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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