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女嬰,唐緲來到崖邊朝南眺望,隻見相隔數裏便是碧江,江邊堤堰為建瓴之勢,而堤下窪處有一座小集鎮,呈釜底之形,蔚為奇觀。


    唐緲下山之後走了半個時辰,便來到那集鎮之前,原來此鎮名曰“洪澤”。


    唐緲記起自己嚐在《玄妖誌》裏讀過,洪澤鎮原名“破斧澗”,洪水泛濫,民不聊生,三百年前長留仙人降世,命天兵在碧江邊上修築百裏長堤,又在破斧澗中埋下了鎮水神物,從此杜絕了水患。隻是這數百年間,由於泥沙倒灌,碧江水位越升越高,堤壩也越修越高,漸成倒懸之勢,故此段的碧江又被稱作“懸河”。


    甫入洪澤鎮,正值趕集時分,附近提籃挑擔的鄉民絡繹不絕,熱鬧十分。


    唐緲自小長在天一門,二十年來從未下山,觸目所及,倍感新奇。到處雞鳴犬吠,酒肆食鋪林立,當街有人趨羊趕牛,有人磨刀宰豬,有人引車賣漿,販夫走卒,市井小民,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與清聖的玄門截然不同,別有一番鄉土風情,教唐緲一時間瞧地目不暇接。


    唐緲尋思這洪澤鎮距離天一門百裏之遙,又地處荒僻,想來一時間追兵不會趕來,而如今自己一身布衣,蓬頭垢麵,就算巧遇熟人,對方也未必能將自己認出來。隻是懷中嬰兒……唐緲垂眸盯著女嬰額上的兩隻小角,不禁有些發愁。


    她畢竟是妖畜之子,若被人看到,恐怕會旁生枝節。想了想,唐緲姑且用繈褓一角將她的特異之處小心翼翼地遮掩起來,堪堪露出口鼻。


    在集市中盤桓了一遭,唐緲看到廣場上立著九頭以赤銅鑄就的犀兕,許多路人行經此處,紛紛虔誠祝禱,想來應該是當地人尊崇的神獸仙靈之類。


    走了一陣,唐緲腹內饑饉,忽然聞到一股香氣,不由地饞蟲大動。尋香而至,隻見食肆門口有個堂倌正在叫賣,走近一瞧,原來那是一種粉皮做的餡餅,剛出籠,熱騰騰的。


    唐緲問道:“小哥,這是什麽?”


    堂倌迴道:“這叫畢羅,是從西域傳過來的餅食,客官想要嚐一嚐嗎?”


    唐緲雖然常住山中,不諳世事,但起碼也知道民間的貨物流通,均要以銀錢交易。但是自己現下身無長物,正為難間,忽然想起從無殤身上搜來的那粒夜明珠,於是連忙掏了出來,問道:“敢問此物能換幾枚畢羅?”


    堂倌寡見少聞,別說夜明珠了,連大一點的珍珠都不曾見過,所以乍一眼以為隻是一粒尋常彈子,再看唐緲,布衣寒磣,十分落拓,當即拉下臉來,斥道:“買不起就讓開,別耽誤我做生意。”他口氣不善,這般便硬生生將唐緲趨走。


    唐緲還從未被人如此對待,正有些發懵,忽然有人在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唐緲迴頭一瞧,隻見是一名老叟,他年約六旬,滿臉堆歡,此時殷勤地遞來一屜畢羅,招唿唐緲來食。


    唐緲稱謝,取了一枚吃了,接著就聽那老漢說,他是一名走街串巷的貨郎,適才看到唐緲欲以夜明珠去換畢羅,唯恐他吃了暗虧,這才追來叮囑兩句。


    “這位公子,瞧你氣度不凡,應該不是尋常人家,為何會淪落至此?”貨郎問道。


    “一言難盡。”唐緲避重就輕道,貨郎也是個識趣的,沒有繼續追問,話鋒一轉,便道:“這裏的鄉下人沒有見識,從未見過什麽寶貝……公子若不嫌棄,有什麽必需之品可以盡管吩咐。”說完,便熱絡地提來貨擔,左挑右選,翻出一大堆東西砌在唐緲麵前,其中甚至還有撥浪鼓、泥泥狗、竹貓兒、符袋兒、鵓鴿鈴之類的小孩物什。唐緲有些哭笑不得,卻不願拂了他的意,勉為其難收了幾件玩意兒,便遞出那枚夜明珠。


    貨郎捧過珠子,雙手打顫,眼睛都發直了,他原盤算著自己若能博得唐緲好感,興許能得些意外的好處,卻沒想到對方出手竟這般闊綽,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而唐緲雖不知坊間一粒夜明珠能賣多少錢,但照此觀來,此物應該價值不菲。不過對唐緲而言,錢財乃身外之物,況且這顆夜明珠的原主也不是他,就算送予旁人也毫不心疼。


    貨郎包好那幾件物什,唐緲提著正欲離開,貨郎似乎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忙招唿道:“公子,且慢。”


    唐緲駐足,隻見那貨郎又從貨擔中翻出一頂虎頭小帽,送到跟前,道:“這頂小帽贈與令嬡吧。”


    虎頭小帽精致可愛,尺寸雖略大了一些,但恰好能替女嬰遮住額上雙角,唐緲口中連連稱謝,將虎頭小帽接過,這才與貨郎別過。


    ★☆


    行至鎮口,忽然遙遙地傳來踏馬之聲,女嬰聽到動靜,猛地驚醒,又揚聲大哭起來。


    唐緲抱著她又抖又哄,卻不管用,想來應是餓了,恰在此時,忽然瞥見不遠處的鎮口有一名村婦正坐在馬紮上,袒胸露乳,哺喂懷中幼兒。


    非禮勿視,唐緲麵上一熱,連忙偏過臉去不去窺探。可垂眸再看,懷中女嬰猶自哇哇哭鬧著,她自離開生母之後,連日來到處奔波,除卻幾頓稀薄的米湯,都沒有吃過別的東西,想來著實可憐。


    猶豫再三,尋思良久,唐緲將虎頭帽替她戴上,仔細掩過額上的雙角,爾後硬著頭皮,走上前對那村婦道:


    “這位大嫂,吾兒餓了,能否行個方便?”


    起初看著個少年男子盯著自己哺乳,那村婦還以為他個登徒子,本來還有些忌憚,可待他走近一瞧,卻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美,頓時去了戒心,問道:“她娘呢?”


    唐緲早就想好了一番說辭,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拙荊難產,誕下孩兒後便撒手人寰……”說罷還一臉神傷。村婦見狀信以為真,道了一聲可憐,這時她自己的孩兒也吃飽了,便伸手接過唐緲懷中的女嬰,哺她吃奶。


    村婦身旁還拖帶著一名兩三歲的女童,壯實可愛,她額間點著胭脂,頭頂用紅繩紮著一隻衝天小辮,此刻正眼巴巴地盯著唐緲提著的那些玩意兒。


    盯了一會兒,女娃兒伸手欲抓,卻被母親發現,拍了一記手,嗬斥了一句。她吃了痛,小嘴一癟,泫然欲泣,唐緲卻哂然一笑,拿出一個撥浪鼓送給她。


    女娃兒立時破涕為笑,興高采烈地把弄起撥浪鼓來,可才玩了一會兒便失了興致,將撥浪鼓丟到一旁,瞅著唐緲一心還要別的。唐緲也不以為意,幹脆敞開包袱,任她挑選。


    女娃兒起初還有扭捏,可鄉下孩子本來就不畏生,幾下便放肆起來。她將包袱裏的玩意兒翻了個遍不說,膩了便徑直在唐緲的兜裏掏來掏去,甚至還扯起唐緲的劍綢來。


    村婦見唐緲並不以為忤,隻道了一句頑皮,便也不管她。


    過了一陣,又有幾個村婦走了過來,應是相熟的左鄰右舍,她們見唐緲臉生,便湊到一處詢長問短。一聽說唐緲的境遇,便七嘴八舌起來——


    一個說:“這娃兒粉白可愛,和你長得真像。”


    一個說:“你一個人既要營生,又要帶孩子,真是辛苦。”


    一個說:“瞧你年紀輕輕就當了鰥夫,未免太可惜了。”


    說到後來,甚至還有為唐緲提親說媒的,恨不得當即就要為他定下終生大事。唐緲越聽越覺得哭笑不得,隻待嬰兒吃飽了奶,借口抽身。


    這時忽然有個大娘道:“這麽熱的天,還帶什麽帽子?娃娃都要捂出痱子來了。”說罷,就欲去揭那女嬰的虎頭帽,唐緲見狀一驚,連忙阻道:“吾兒畏寒,不能見風!”


    說罷慌忙將她抱了迴來,那大娘原本是好意,此時卻討了個沒趣,麵上有些不悅。


    這時唐緲聽見先前的馬蹄聲漸近,路麵上暴土揚塵,少頃就看到有一群道子踏馬馳來,為首的還舉著一麵陰陽八卦旗,此時正迎風招展,獵獵而舞。唐緲瞧地心虛,便問:“那是誰來了?”


    一名村婦道:“那是李仙君的道旗。”


    唐緲不知誰是李仙君,又問:“仙君尊諱什麽?”


    三姑六婆均茫然不知,隻道是個本事通天的道士,他能撒豆成兵,剪紙成人,還會擺一些神奇的陣法。


    唐緲一聽,便知是奇門之術,心中也隱隱猜出所謂“李仙君”是什麽人物了。


    “我聽外子說,玄門之中似乎出了個惡徒,現在各路仙君到處在搜捕此人,也不知道是什麽兇神惡煞的人物。”


    “隻要那人別跑到此地來,同我們又有什麽幹係?”


    村婦們又在絮絮叨叨地談說,唐緲越聽越覺得不妙,心說此地不宜久留,收起包袱,匆匆告辭,就要離開。


    他才剛走出數丈,先前替女嬰喂奶的大嫂在後麵嚷道:“哎,你有東西落下了!”


    唐緲心道無非是些小孩玩意兒,也不稀罕,於是看都不看一眼,大步流星地奔出洪澤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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