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有沒有想過,溶水叛亂之事也許有這三種可能。一種可能是,為官者賊喊捉賊,為一己私欲瞞上欺下,將自己犯下的過錯推至治下百姓身上,導致百姓蒙受冤屈卻無路可訴,致使京中朝臣及聖上曲解民心。官做賊,賊當官,就算派人剿匪,隻怕也難將此事了了;第二,此事乃官賊相互勾結造成的結果,官賊互相袒護,朝廷派兵剿滅,隻怕也無法斬草除根;第三種可能則是,官逼民反,百姓無路可走被迫淪為賊匪……”


    沉默的空氣中滲透著一股龍涎香的香味,濃烈沉重,令人清醒,夏子晏將一番話說畢,等了好久都沒聽到夏昊的聲音,他抬起頭來,想看自己的父皇作何表情、有何想法,豈料自己一抬頭便撞進殿上男子正遠目凝視自己的目光中。


    ――夏昊將身子慵懶的靠在紅木椅背上,半垂著眼簾的眼中神情甚是溫和,他悠悠開口,低沉的聲音似乎沾染了幾分笑意,甚是溫潤柔和,“照皇兒如此想,眼下該如何做才是上上之策?”


    夏子晏不露痕跡的將目光收迴,拱手道,“此乃兒臣愚見,還望父皇指正。”


    “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說得太多了,如果不是因為想得太多,就是知曉太多。”夏昊眉目間仍剩一縷溫情緩罩,但已如落日餘暉,慘敗無溫,聲音如暗夜冷水,“你說你並非為了溶水叛亂一事而來,卻請命剿匪。請求提前賜府,並非是為了提早參議政事,卻又暗示溶水叛亂另有內情,嗬……說你不是有心人,言行卻不像無心,繞了這麽一大圈,不肯開門見山,暗藏了如此多的心事,朕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不過,這賊匪不管是誰,官也好,民也好,盜賊也罷,非剿不可。”


    “溶水百姓受災,正在受苦受難中,朝廷難道不應以安撫為先,否則民怨積生,豈不是失了民心”,但這樣的話,因心中焦急幾欲脫口而出的話,夏子晏並沒有說出來,他隻是抿緊了唇,將抬起的眸子低垂,硬生生將眼中波動的情緒給掩飾掉。


    “梅建鑫官至侍郎,乃朝廷二品官員,奉的是朕的旨意,身後代表的是朝廷,安撫的是大雍的臣民,他知道他一言一行代表了什麽,會有什麽樣的意義和影響。既然他鐵定發生了叛亂之舉,就絕不可能再犯了失誤失察之過。況且溶水叛亂之事早已在京中傳開,建康城外,方圓百裏,隻怕早已傳遍此消息。現在,千百隻眼睛盯著朝廷,這些眼睛不僅有臣子的,還有百姓們的,他們在乎的是朝廷會如何保證他們的安定,他們要的是朝廷的保護,所以朝廷就必須給他們想要的保護。所以,這賊匪不管是誰,官也好,民也好,盜賊也罷,必須剿,隻能剿。”


    皇者臉上的溫和神情一分一分轉冷,帶著不容人違抗的皇者霸氣,他一字一字說得極慢,最終把話一頓,隻拿著一雙幽邃的眸子看定了夏子晏。


    夏子晏跪立地上,安靜聆聽著。耳邊,是夏昊未停歇的話語仍舊繼續在殿中傳響,“身處高位,當有憐憫百姓之心。但若百姓無知,成為刁民,唯有冷厲手段,才降得住。國泰民安,唯有舍棄坍塌的建築後,再重建,絕不可以直接在殘垣斷壁上繼續重建。所以,你要明白,一件事情,雖然過程和結果同樣重要,但結果已經無法逆轉時,過程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似乎是感覺自己的語氣過於陰冷,這名皇者終於放緩了語氣,笑了一聲,淡淡的解釋道,“一旦人的心裏生出某個念頭,就很容易忘卻。他們既然有過反意,日後很難再願意規規矩矩,該平亂而不為,便是大禍之源。子晏啊,你年少時出宮到皇陵為你母親守孝,久不在宮中,很多道理你不知道,知道也未必懂得如何做才是最好,但是卻不能不謹記在心。”


    夏子晏聽過夏昊這樣的聲音,記得那時母親仍在世,他晨起告別母親去尚書房讀書,寒冬臘月,窗外風聲唿嘯,尚書房裏暖氣熏得人渾身悶暖,睡意催生,直至下課時人仍舊感覺昏昏糊糊,當他走出尚書房,迎麵寒風冷冽如刀,但令他瞬間清醒的不是這一道寒風,而是無意看到的九丈台階下那遠遠的一縷芳色,縱然承落一片白雪,他仍一眼就看出跪在台階前的是自己的母親。幾名太監袖手冷冷而立,他知道這些太監不會讓自己靠近母親,也知道自己沒有本事能讓母親離開這樣寒冷的地方,他悄無聲息的在母親身後的不遠處陪同跪立。那日,等他凍得渾身僵硬失去意識後醒來,發現自己已不知何時被人移到暖閣裏,葛公公正端著一碗薑湯一口一口的灌入自己口中,是那樣辛辣辛辣的甜,能感覺它從喉嚨裏一路流淌直至肚裏,使人的身子慢慢的暖了起來。暖閣外,能聽到夏昊用溫暖閑適的聲音在同母親說話,可說出來那些話語,卻將母親平靜的麵容瞬間毀成淒冷神色。可惜當年太過年幼,記憶遙遠模糊,忘記父皇到底說了些什麽,但如今,此時此刻,他跨過歲月的長河,將記憶力的殘餘片段一一揮開,努力咽下湧上喉中的話語,用盡生平以來最誠懇的語氣答允道,“兒臣定不負父皇教誨。”


    夏昊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似乎很是滿意,揚揚手道,“你既然有心要為父皇分憂,那天山之行就不可再拖了,你之前受到的委屈,是你母妃做得不好,朕已經罰她禁足反省了,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吧。”


    夏子晏知道夏昊話中提到的母妃指的是誰,自然不是自己的母親,但是他仍得恭恭敬敬的用這個稱唿去稱唿這個女人。即便心裏略有抵觸,他還是俯首領命,而後告退離去。他前腳剛出了宮殿,身影在剛一合上的殿門外消失,空寂的殿中,夏昊卻突然開口,道,“你現下可知道你母妃被貶的緣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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