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天山縣,楊集等人從冰屋裏走出來的時候,隻見各色帳篷都積滿了厚厚的白雪,雪花從天下灑落下來,如夢似幻。街上行人不多,隻有一些無憂無慮的孩子在雪地裏笑鬧追逐著,幾隊人馬匯合之後,向城外一個工地策馬奔去。


    一路上,隻見雪白的崇山峻嶺靜靜地亙於天地之間,縣城內外的小河流完全冰封了,平時奔騰流淌的河水早就凍成了一條條白色的長蛇,寒風唿嘯不止,即是在雪停之後,也會把雪花刮得紛飛。


    在離縣城二十多裏的烏魯木齊河畔,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冒著嚴寒,揮舞著手中的鐵釺、鐵鏟、鋤頭,挖掘一條長長的溝壑。


    這條河現在自然不叫烏魯木齊河,而是被李靖命名為天水,這名字倒是恰如其分,隻因這條河發源於天山,夏季冰雪融化,大量的水流從山上奔流而下,頗有一種“天山之水天上來”的感覺。


    天水自南流向東北,出了天山山口,至輪台縣折向正北方,流到準噶爾盆地南緣的尾閭湖,繼續延伸向後世稱為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大草原,全長六七百多裏。


    關於如何治理庭州,李靖提出了一個建議,就是將重心聚集在天水流域,全力發展庭州農業,以天水流域為中心,建立一個穩定的農業體係,以此穩定人心之後,再利用絲綢之路北道,建立一個以庭州三角洲為經濟中心的繁榮地帶,以絲綢之路來吸收國內外的資源,然後再用這些資源反哺伊州、瓜州、甘州等地,從而形成一個良性循環。隻要把基礎打牢,不出十年,庭州必將和伊州、瓜州一樣,成為大隋的軍事、經濟重鎮。


    這個提議得到了楊集的認可,大力支持。楊集雖經對治理地方一竅不通,便是他見多識廣,經曆過許多事情,也知道很多事。比如說後世的深圳,最先隻是一個比較落後的地方,但是後來,南巡老人決定以此為中心,以點帶麵的發展當地經濟,以至於深圳為中心的珠三角日漸繁華,成為寸土寸金的黃金寶地。


    在楊集看來,李靖的提議與珠三角的發展模式有異曲同工之妙。


    庭州本就處於戰爭頻發、遠離中原的邊陲,要是庭州百姓貧困潦倒,長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就算朝廷再怎麽強製,他們也會紛紛迴落,從而使楊堅移民固邊的政策徹底失敗,要是朝廷以農業來解決溫飽,穩定人心,再以地理優勢帶動百姓致富,百姓的心自然就會安定下來,甚至還能吸引更多內地貧民過來定居,如此一來,楊堅的移民固邊、影響西域的策略必將成功。


    李靖幹略不凡、軍政俱全,得到楊集如此支持,在興建城池的同時,第一步發展計劃也隨之展開。


    庭州三角洲地勢平坦,土地肥沃,可耕之地高達數萬頃,但是地勢落差也比較大,天水有的河段低於平地,固然可以利用水車來汲水,可引上來的流畢竟走不了多遠、灌溉不了多少田地,再加上水車存在易損壞的特點,所以他準備在這種河段興建水壩,提升水位,再以水渠把水流引向更遠的地方。最終使天水形成引水、輸水、蓄水、配水一整套完整水的利工程,給庭州百姓打開便利之門。


    而這一條便是把天水之水引向二十多裏外的天山縣的水渠,不僅可以灌溉沿途兩岸的田地、給護城河和百姓供水,還能在收獲季節,使百姓利用這條水渠,把糧食運入城,以減輕人力、畜力。


    在這條主幹一般的水渠之前,李靖便耐心的給天山縣百姓講解,把開渠的用意目的、好處利處都詳細的告之百姓,鼓勵百姓做工,獲取補貼。


    庭州百姓本來是並州、豫州的災民,個個家無餘糧,生活資源全靠以工代賑,在青壯入山采石築城之際,還能幹活卻無事可做的老人,以及婦女,麵對官府的招工,一個個也表現的極為踴躍,紛紛參與到這種比較輕便一點的工程之中,以勞力給自己的家庭增收入,以減輕兒子、丈夫的負擔。


    “這條水渠的進度如何?要修多長?”看著在水渠中忙得熱火朝天的百姓,楊集心中感到了些許寬慰。


    雖然開渠是一件又苦又累的事情,忙碌的百姓在大冬天裏也都累得大汗淋漓,更有一些男人赤著上身揮舞農具,可是楊集還是發現遷移路上的那種麻木、絕望、惶恐表情統統消失不見了,此時哪怕再苦再累,但是他們臉上充滿了希望的情緒,每當有人不慎水渠邊滾下來,都會惹來一陣陣歡聲笑語,一些人還說著善意玩笑話。


    “這條水渠以天水為中心,左右兩邊各開一條,這一條已經完成了八成進度,挖好以後,還要夯實三個麵,左右兩邊夯實是防止坍塌、斷流;河底夯實的目的,則是便於百姓以後清淤,到時候隻要關上水閘,斷流之後就可以施工了。”


    楊集到來的第二天,就冒著大風雪巡視水渠這個農業工基,這讓李靖心底十分振奮。他覺得楊集能來工地巡視,說明他重視民生,這也是身為涼州第一人應該做的事情。他十分熱情介紹著這條河渠的情況:“這條貫通天水兩岸的幹渠隻是一方麵;下遊還有人用條石、殿下發明的水泥築水壩。”


    楊集皺眉道:“同時做這麽多事,到底行不行啊?別到最後什麽事都做不好。”


    “沒辦法。”李靖苦笑道:“百姓最喜歡斤斤計較了,誰都不肯吃半點虧,有時候他們為了灌溉水、為了田埂都能引發大規模械鬥,所以我準備先把灌溉的主幹水渠興建起來,然後再均田,這樣百姓才好墾田、修田埂,至於來不及修的支流水渠,也會劃線預留出來。這樣就不會爭了。”


    “嗯!”楊集點了點頭,靜待下文。


    李靖繼續說道:“冰雪融化形成的河流極多,我準備把一些小河也並入這項灌溉工程中來,從而可以灌溉整個庭州,使各個鄉裏都不缺飲用水;不過依照現在的情況,此事需要從長計議了。畢竟庭州現在的重任還是以修城、開田、修房為主,隻有先讓百姓有田有宅、自給自足了,才能進行後續之事。如果有了戰俘、奴隸之類的,那又是另外一迴事了。”


    “你倒是意識到戰俘、奴隸的好處了。”楊集嗬嗬一笑,說道:“可是朝廷之中,卻有人要把我們抓到的戰俘白白送給阿史那染幹,真是可笑可極。”


    李靖沉吟半晌,說道:“我們在甘州抓到的戰俘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青壯,給了他們戰馬、戰刀、弓箭,就是一名名強悍的戰士,如果送給了染幹,就能使他憑空多了近十萬名戰士,後果之嚴重、對我大隋之威脅不言而喻。我認為朝中那些人也不是不知道這個後果,而是他們收了染幹的好處,所以將大隋利益拋在一邊而不顧。”


    “其實我也收了不少好處。”楊集笑著說道:“但是我拿了好處、反對依舊,然後再給他們送個大坑。”


    北珠、矛隼、廝殺的效應,定然會隨著史蜀胡悉的迴歸,在東/突厥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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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這一點,楊集深信不疑。


    “……”李靖聞言無語。


    順著河渠向西邊的天水前行,行不過十裏路,就到了水渠和天水連接這一段。


    水渠左右各有數百多名兵卒迎風而立,在滿是泥濘漕渠中幹活的人,竟然全部是胡人,一個個長得魁梧健壯的青壯,他們賣力的舞動鋤頭挖掘,竟然全都幹得興致勃勃,此外還有胡人百姓,也顯得格外賣命。


    楊集有些詫異的看著眼前的一幕,詫異的向李靖問道:“這些胡人哪來的?莫非你們開戰了?”


    “殿下之前不是讓薛總管先來清剿胡人嗎?這些就是了。”李靖苦笑道:“這些胡人共有一萬兩千多戶,總人口七萬餘人,其中以以被我們從伊州殺來的處月人為主,另外還有原先生活在這裏的薛延陀人、契苾人、烏孫人、突厥人、粟特人,甚至還有一百多戶胡化漢人。”


    “原來如此!”楊集最近忙昏了頭,都忘了這茬,笑著說道:“這幹得還相當相當賣命的嘛。”


    旁邊的薛世雄哈哈大笑道:“這些人就是一幫賤骨頭,開始押解他們來幹活時,還有人給我強,非但沒有安心幹活,反而還準備拿農具反抗,我砍了那些人的腦袋之後,全都乖得跟綿羊一樣。”


    楊集聽了也不以為意,作為一個俘虜,就要有俘虜的覺悟。想要翻天,那就是在廁所裏打燈找死。


    “隻是因為死一夥人,就全部這麽聽話了?你們是怎麽做到的?”楊集大感意外,當初偷襲處月人的時候,也抓到很多處月俘虜,本來是準備抓卻說伊州當勞力,但是那些人沒有絲毫恐懼之色,有的隻是濃烈恨意,那一雙雙充滿仇恨的目光,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群狂熱的邪/教信徒,故而他當時全部坑殺了。


    薛世雄解惑道:“大總管有所不知,這些王八蛋被我殺了一幫人以後,表麵上是不敢鬧事了,卻在背地裏偷懶。李刺史後來分段來給他們做事,如果規定時間內完成不了任務就沒飯吃,更不許休息,這些人為了吃一口飯,為了早些休息,於是就變成這麽聽話了。”


    楊集意外的看了李靖一眼,心底也不得不服,這家夥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十分有魅力的中年大叔,怎麽看都是好個,可是事實上,他幹起缺德事情來卻麵不改色,不過這辦法倒是可以借鑒,充分運用到修直道的俘虜身上。


    “殿下,這些人不是單純的戰俘,他們有家眷,可想過如何處理這些胡人?”李靖看向楊集,涼州大地不僅有漢人,還有反反複複的黨項羌,也有許多古羌人、突厥人心甘情願接受大隋安置,另外還有一些鮮卑人、柔然人、西域人、鐵勒人、粟特人,種族眾多,形勢異常複雜,而身為邊陲重地的庭州、伊州、瓜州就更加複雜了。


    “是有一點想法。”楊集沉吟道:“聖人讓我治理涼州,其中重要一項就是解決境內反反複複的異族,簡單來說,就是如何根治種族問題,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想過。我準備將涼州人口劃分為四等:一等是漢人,以及無條件接受朝廷安排的異族人。二等是表麵上接受我們統治,卻高度自治的異族,比如說黨項羌,雖然他們生活在大隋境內,但既不向朝廷繳納稅賦,也沒有進行官員管理,族中大小事務全部由拓跋寧叢兼管,甚至連漢人進入他們領地還要受到惡意攻擊,儼然就是國中之國,長此以往,如何得了?三等則是庭州這些幹活的胡人家庭。四等則是戰俘、異族奴隸。”


    “處於二等人的異族人家,要是自願離開部落,登記戶籍,無條件接受朝廷安置,即可升為第一等;第三等人家的主要勞力,可以通過做事晉升;第四等人如果立大功、做出巨大貢獻,則可直接獲得第一等漢籍。當然了,這隻是一個設想,至於具體的法度,需要六曹來擬訂和完善。”


    這個時代的大隋子民十分排外,瞧不起長相有異的異族人;同樣的道理,黨項羌哪怕內附大隋,生活在大隋境內,卻也十分排斥漢人。可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思想和理念,不僅僅隻是漢人的特權,其他各個民族也視漢人為“其心必異的非我族類”。


    楊集是希望他們完全跟漢人一樣,但是這實實在在社會現狀,根本遠未達到民族大同的時代大背景,這也是李靖提這個問題的重要原因,畢竟一起生活數百年、文化淵源相近的漢羌都沒辦法融合,後麵加入進來的胡人,怎麽可能徹底融入漢人社會?


    既如此,楊集直接將層次直觀的區分出來,將等級明朗化,先讓處於絕對優勢的大隋子民生出的優越感,令萬眾向往,隻有這樣才能吸引其他種族的人自願投靠,並以此為榮。然後再給二等、三等、四等上升的通道,使那些向往漢人生活異族百姓,紛紛自願離開本部,接受漢文化的教育,從而達到逐步分化、弱化、同化黨項羌等部落的目的,最終實現民族大融合。


    “此法倒是頗為可行。”李靖思索片刻之後,又說道:“隻是這樣一來,也會使許多人不滿。”


    “憑這些鬆散的小部落、人群,根本無法撼動有幾千萬人在冊的大隋王朝。”楊集說道:“想成為漢民,就必須說漢語、穿漢服、寫漢字、執家禮儀,要是連這個最基本的條件做不到,憑什麽讓漢家子民接納他們?又有什麽資格自稱漢人?”


    “恕我直言。”李靖皺眉道:“殿下的等級製度在短期內是可以見效,而且可以打擊‘國中之國’的大小部落,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這個確實。”楊集點了點頭,“這種製度不能長久,等內部的“國中之國”消失了,就該廢除,否則明明已經是一等的人還要受人鄙夷,這樣一來遲早會鬧出大問題。”


    李靖領會楊集的意思了:“重點是對付‘國中之國’,殿下是想對各族分化而教育?”


    “正是!”楊集說道:“以王化觀點來看,漢朝已經做到極致,漢朝建立各族聚集之地,讓他們接受王化,可是他們因為集中在一起,使他們的服飾、語言、文化、信仰始終一代代的保持下去,隻有極少數熱愛漢學的人才主動去學、去接受。漢朝強大時,他們的確是畢恭畢敬、感恩戴德;可弱小了,立即露出了猙獰的爪牙。我認為繼續采用集中教化的辦法,不過又是一個輪迴,所以最好的辦法的分而教化。如果他們左鄰右舍都說漢語,他們為了方便交流,自然也會學,就算沒有主動去學,天天灌輸而來的語言也會讓他們學會,而他們的孩子,和漢家孩子玩,學得就更快了。”


    “胡漢雜居的確會造成短暫的混亂,但從長遠來看確實是最節省的一種方式,朝廷和地方官府要做的是‘公正’,隻有‘公正’司法,方才能夠讓這個過程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執行下去。”


    “受教了。”李靖恭恭敬敬的向楊集行了一禮。


    這番言論,並非是楊集比李靖聰明,而是利用多出來見識為李靖打開了一扇門,幫他跳出根深蒂固的思想,以一種全新角度去考慮問題,讓他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李靖正要說話,一名騎士從遠處疾馳而來,隔著老遠便大聲叫了起來:“大總管,高昌國遣使求見!”


    “高昌?”楊集為之一愣。


    “恭喜殿下!”李靖才思敏捷,一下子就想到了什麽,笑著說道:“高昌國飽受西突厥盤剝,全國上下苦不堪言,民不聊生,此番見到泥撅處羅可汗畏我大隋之威,而對‘退避三舍’,定然是有了臣服大隋之心。”


    “我看也是!”楊集也明白了過來,笑道:“看樣子麴伯雅是覺得我們要的土地少了,特地又給我們送來了。來使在哪?”


    “在州邸候著。”


    “藥師,一起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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