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門坐落於微茫山之上,五百年前乃是儒家主宗,香火鼎盛,常有享譽一方的大能、少年天才的修士前來拜山門,以示對天下第一宗的尊敬。


    山上有一條橫貫上下的長階,喚名“問天階”。傳聞,乃是儒門玄聖謝衍以大神通鋪就,對前來拜山的客人設下天行九問。


    無論境界大小,修為高低,登問天階皆要徒步而行。而但凡答錯一問,便會被傳送秘法打迴山腳,重頭再來。


    千年來,不是沒有修士抱怨過儒門的高門檻,卻被聖人一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硬生生堵了迴去,為攀附正道第一門,自然有前赴後繼的嚐試者。


    而在儒門聖人隕落之後,儒宗從正道第一跌落雲端,最終隱世封山。而這問天階,也鮮有人跡了。


    晨鍾響了,又是儒門弟子的早課時間。


    山間雲嵐繚繞,鬆風如浪湧,落葉堆積了一層,踩上去沙沙作響。


    山門久未修繕,牌匾破爛不堪,依稀可以看到上麵銀鉤鐵畫的儒宗二字,晃晃悠悠,仿佛隨時會掉下來。山門下,灑掃小童紮著兩個小辮子,正抱著掃帚打瞌睡。


    常年杳無人跡的問天階上綠苔橫生,樹蔭密布。


    可今日,卻有一位年輕公子拾級而上,步履輕快而從容。


    他年紀不過弱冠,身形挺拔如修筠,漆黑的發垂在腰間,與廣袖一同隨山風浮動,仿佛下一刻便會扶搖萬裏,乘風而去。


    青衣的書生佇立山門之前良久,先是看了看儒宗破敗的招牌,一時間神色複雜萬分。


    五百年光陰荏苒,他故地重遊,宗門怎麽連招牌也快掉了?


    當年儒門輝煌鼎盛之時,一聖三相七賢十二名士,坐而論道,引動天地異象,一片丹霞勝景。從學子監至六藝場,從山門至山下,都是不遠萬裏前來求學的儒生。


    而如今,昔日位列於名門第一位,執正道牛耳的儒宗,卻墜下雲端,哪裏找的到往昔的繁榮痕跡。


    守門小童無知無覺,頭一點一點地,睡得香甜。


    “晨鍾都響了許久了,此時應當是早課時間,怎的在此磋磨光陰?”他心想,見小童麵容稚嫩,卻又生出幾分憐惜來,將扇麵一展,籠出一片陰涼。


    天劫之後,聖人謝衍本該身死道消,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終究給他留下一線生機。


    他殘缺不全的神魂,最終還是繞開了天道規則,在海外沉睡了五百餘年修養,近期才尋到重生契機,成為晉安謝家體弱早夭的小公子謝景行。


    原來的謝小公子母親亡故,身為家主的父親另娶了修真世家貴女,受繼室與天才弟弟明裏暗裏的欺淩,本就體弱的小公子幾乎是在夾縫裏生存,最後不幸病逝。


    但是謝家老祖是分神期修為,父親也是元嬰期修士,無論是修為還是勢力,剛剛重生的他都處於下風,不能貿然對抗,他若在謝家修煉,定然危機重重。


    謝景行的眼睫垂下,籠出一片澄澈的影。


    他麵容溫雅俊秀,卻讓人無端有些發怵,他倒是沒想別的,唇邊是一片和緩柔和的淺笑,卻在想:身世因果,遲早要給謝小公子一個說法,也算是償了他還魂之恩。


    不過如今修為低微,倒是沒法還他一個公道。如今唯有迴到宗門尋求庇護,才是最為可靠的。


    他深重的心思並未表露,給小童遮陰的動作,也是溫柔的恰好。


    不多時,小童醒了,揉了揉帶著紅印的臉,迷迷瞪瞪地道:“我睡了多久——”然後一仰頭,眨眨眼叫道:“啊,客人?儒宗好久沒客人了,公子姓甚名誰,是哪位師兄帶路拜我儒宗山門?”嗓音倒是稚嫩可愛。


    儒門玄聖踏仙門,一朝墜天,埋於茫茫塵世五百年。


    如今修為盡散,音容改換,小童見麵不識,隻是笑問客從何處來。


    謝景行壓下那點愁緒,折扇輕點來時路,笑道:“無人帶路,我是從這台階走上來的。”


    “你是走的問天階?”小童張口結舌,一副不信模樣,撓了撓頭道:“這、這天行九問,未曾難得住你?”


    “這有何難?”謝景行一笑:“在下雖說才疏學淺,但應付這個還是不成問題的。”


    “你走了多少遍?”


    “一遍。”


    也不看這問天階是誰鋪的,若是儒門玄聖能被自己出的卷子難住,淪落到連自己的宗門也上不來的地步,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謝景行心想,我沉睡五百年,又沒壞了腦子,至於如此大驚小怪?


    隨即他又有些遲疑,心裏也不太摸得準:難道五百年後,從問天階登山門已經是一件異常之事了嗎?


    小童啞然,問天階當然是給人走的,隻是已經有近百年沒有生人能從問天階走上儒門了,就連如今的儒門弟子也不能保證答對,上下山都是走的側門小道。


    小童拱手作揖,尊敬道:“這位客人好生厲害,是子辰學問不到家。”


    謝景行謙虛道:“……是在下虛長幾歲,見多識廣罷了。”


    “子辰,叫你打掃門庭,怎的,又在偷懶?”遠遠地傳來一個清冽的聲音,溫潤儒雅。“這山門有年頭沒打掃了,過幾日就是‘那件事’了,宗主雖說過蓬門陋室也別有意境,但總歸不能被其他幾位嘲笑。”


    “風師兄來得正好!這位客人走問天階而來,想要拜入儒宗門下。”小童道:“他一次答對了天行九問,是個好厲害的人。”


    “問天階?”被稱作風師兄的修士身法輕靈,人也俊俏溫和,轉過身看了一眼謝景行,道:“這位客人如何稱唿?”


    問天階的問題含諸子百家,佛道醫法,天工巧術,據說光是母題便有數萬種,兼有數萬種變化。除卻那些千歲的老家夥,年輕一輩裏少有能夠第一次便從問天階登山門的人,在這個時間點拜山門,倒是令他頗為在意。


    謝景行心裏一動,把修真界的大事、儒門祭祀孔聖孟亞聖的日期在腦中過了一遍,卻沒捋出大概。他重生不過小半月,逃離謝家之後就趕往儒門,雖然粗淺地了解了一番天下大勢,卻隻是淺嚐輒止,而五百年前隱世的儒門的消息,他更是兩眼一抹黑。


    “在下謝景行,散修,來自海外十三島,此次前來貴宗,是想要拜師修行。”謝景行開門見山。


    “在下風涼夜,儒門大弟子,平日協助宗主管些宗門事物。師尊正在閉關,收徒之事,我做不了主,還請道友暫歇幾日等師尊出關。”風涼夜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不過聖人有言,但凡從問天階上來的人,不問來曆出身,皆是我儒門座上賓。”


    說罷,他頗有風度地一引,客客氣氣地道:“有朋自遠方來,在下風涼夜,在宗主出關之前,由我來招待道友。”


    謝景行拱手,頗有上古遺風:“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自問天階上微茫山,便是儒宗山門。往西是大大小小數百清修洞府,洞天福地,靈氣充沛。向東走便是稷下學宮與六藝場,摘星樓、學子監佇立兩側,氣勢恢宏。沿外側小道,經過玉溪間,行過賞翠園,則是往儒門十三景去,清幽雅致,各有千秋。


    聖人謝衍當年複興儒門,在微茫山這一洞天福地,劍劈蒼崖,筆分山海,引甘泉,移靈植,依傍山水建立學宮,每一處建築、景致都有他的參悟,可以說是心血至極。


    而如今盛景不再,儒門隱世,渺然眾人。今日一見,反倒多了幾分凋敝破敗之色,即使是心胸寬闊如謝景行,重遊故地時難免心緒不寧。


    “這儒門十三景,其一乃是這問天階,謝道友已經體驗過了,然後便是這軒章台、蒼龍種、流觴曲水、摩崖蒼壁、舍晝夜、黃金屋……”


    風涼夜溫和沉穩,見識廣博又十分健談,除卻話裏隱約打探他的消息外,是個極好的向導。


    他道:“道友姓謝,又來自海外十三島,莫非來自晉安謝家?”


    謝景行也不欲瞞著,道:“正是。”


    風涼夜蹙眉:“晉安謝家亦是修真大家,謝家老祖乃是分神期修為,為何要千裏迢迢來到已然隱世的中臨洲儒宗拜師?”


    謝景行笑道:“自然是傾慕儒家之道。”


    風涼夜卻並未顯出笑意,道:“道友莫要尋我開心,世人皆知,五百年前,儒門聖人謝衍為天下修者計,以身叩問天門,卻不幸身死道消,留下“天路不通,非吾之道,萬望後人,莫要效吾”十六字警示。聖人親口否定儒家道統,在儒宗修士中引起極大震動。天下第一大宗儒門,當年有多麽烈火烹油,令人趨之若鶩,在參天大樹倒下時,那些人跑的就有多快。”


    他冷笑一聲:“都是趨炎附勢之輩,樹倒猢猻散,活該證不了道。”


    謝景行:“……”


    等等,怎麽迴事,他這句話應該這麽閱讀理解嗎?


    他當年飛升見到天道入魔,天門不通,深知如此真相定會引起修界大亂,所以隻留下含糊其辭的話語,繞開天道規則,勸說眾人莫要試圖飛升,怎麽就變成否定儒道了?


    “我覺得聖人此言,未必是否定儒家道統吧。”謝景行歎了口氣,道:“也許是聖人認為飛升不會成功,警示天下修道者呢?”


    “聖人留下這響徹三界的警示,便墜天了。當日唯有道祖、佛宗在場,二位聖人也緘口不言,所以說什麽的都有,最流行的說法便是儒道不通天門,修之無用,所以紛紛改換門庭,投了道、佛兩家了。”風涼夜道:“原本的仙門三聖,因儒門聖人身死,變為道家老祖逍遙子,佛門宗師了了大師二聖並立的格局,東洲道門,西洲佛門,皆趁勢而起,把儒門道統踩在了腳底。”


    謝景行腳步一頓,合著儒家現在的敗落,還是因為他當年遺言留的不明不白所致?


    “謝道友在想什麽?”風涼夜在山上清修多年,替萬事不管的師尊照看師門,難得有人敘話,於是側頭看去,卻見謝景行側臉上的神色並不明朗,溫潤褪去,有些淡淡的冷。


    “無事,在下久居海外,又年歲輕輕,對修真界的大事知之甚少,聽風道友說修界事,自是聽得入迷了。”謝景行道:“我聽聞除卻聖人外,儒門還有三相,即使修界風傳儒門之道不通天,但有渡劫大能震懾,也不該……”敗落的如此厲害。


    “謝道友既然清楚儒聖墜天之事,怎的不知儒門內亂,三相背離,宗門三分?”


    “儒門三分?何時發生的?”謝景行心裏一跳。


    “四百五十年前,儒門三相中的風飄淩與沈遊之,因道不同產生齟齬,風飄淩離開主宗,成立理宗,繼上古陳朱二聖之學說,認為萬物以理入道。沈遊之成立心宗,繼承上古陽明聖人之道,唯有我的師尊白相卿,還留在儒宗看顧聖人遺澤。”


    謝景行格拉一聲捏斷了扇骨。


    風涼夜一怔,看著謝景行的神色陰晴莫辨,於是問道:“怎麽了?”


    謝景行氣極反笑,心裏想著:好、好,當真是好。這一個兩個的,當真是孝順至極的好徒弟,今後修為恢複,他不用戒尺抽他們到求饒,謝字就倒過來寫。


    風涼夜可不知這位來自海外仙島的小客人,心裏想的是怒抽儒門兩位渡劫大能,於是又道:“我的師尊乃是三相之一的白相卿,也是我宗宗主,天性不爭,自四百餘年前就閉封山門,不再主動收弟子,隻等他人慕名而來。可惜當年的子弟已走了十之七八,儒門又每況愈下,如今看守宗門的已經為數不多了。”


    謝景行終於感覺到一絲欣慰,道:“看顧宗門,白宗主倒是始終如一,堅守本心。”


    風涼夜歎了口氣道:“師尊他其實是懶吧。四百年了,我也沒見他幾次。每次出關教我一陣,給我秘籍叫我自行研究就又閉關了,在下能有如此修為,全憑自學。”


    謝景行:“……”渡劫老祖成了赫赫有名的修真界死宅,好,當真是好。


    “他不收弟子,完全是因為懶得教。”風涼夜一副上了賊船的模樣,扶著額頭道:“現在的小師弟全都是在下在教啊。”然後又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謝景行,道:“晉安謝家在海外也名聲頗響,若是謝道友當真願意拜入宗門,助我維持宗門,便是最好了。”


    謝衍咬了咬牙,才克製住打人的欲望。


    他當年教徒弟都是手把手的教,白相卿這小子倒好,一個根骨極好的大徒弟被他用成了掌事弟子。


    這壓根不是勸說,而是勸退。


    若他麵前的不是謝景行,前儒家玄聖,早就被這慘不忍睹的條件嚇跑了。


    “猶記得當年儒門極盛時,我還沒拜入山門。”風涼夜悠然神往,道:“一聖三相七賢十二名士,坐而論道,何等盛況,儒墨法兵,名醫雜農,琴棋書畫,管樂笙簫,八卦星盤推雜學,排兵布陣珍瓏局……”


    謝景行勉強維持住笑,打斷了他的向往,道:“風道友,如今這儒宗,到底還剩下多少名弟子?”他總有種不妙的預感。


    “算上宗主、在下、打掃山門的雜役、不足歲的孩童、還有池中的錦鯉……”風涼夜掰著指頭數了數,不確定地道:“十三名?”


    偌大洞天福地微茫山,五百年前的正道第一宗,居然隻剩下十三個活物?


    謝景行麵無表情地把扇骨捏成齏粉,心裏想著:決定了,第一個該抽的,是白相卿這不肖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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