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噗”地笑了,“老的隻想看兵器,小的隻想看美人,誰來看書?滿架子的書就用來裝門麵了,搬迴來翻都沒人翻過,怎會不幹淨?”


    慕北湮抱肩看著她酡紅的麵龐,輕笑道:“誰說沒人翻過?攖”


    他待要說什麽,又抿了唇,桃花眼黯淡了下,笑容便有些發苦。


    而琉璃已笑道:“從前小姐常常就坐在這個位置看書,有時一看就是一下午,還令奴婢等人在門外烹茶。小姐說,這茶香,加上屋外的花草香,屋內的書墨香,是世間最幹淨最好聞的氣味。”


    阿原嗅了嗅,“我聞到了兔肉香……”


    她眸光一轉,已看到了對麵牆上的一幅畫兒,笑道:“要不要把這兔子也烤來吃?償”


    畫兒題名為《嫦娥》,但畫上並無美人。


    一扇半開的窗戶,臨窗的案上擺著一局殘棋,還有一隻向外眺望的雪白玉兔。窗外斜斜伸來一枝合歡,葉輕卷,花盛綻,掩映著枝葉後一輪淒清冷月。


    阿原雖在醉中,亦能品出此畫畫風清麗幽雅,有種踟躕蕭索之意,不覺又歎道:“畫這畫兒的,是女子吧?她大約是不敢烤兔子吃的。”


    慕北湮正凝視看她,聞得她這話,神色便有些怪異。


    琉璃忍不住,說道:“小姐,可這畫……就是你親筆畫的呀!連詩詞落款都是你親筆提寫的……”


    阿原忙看時,果見旁邊題著李義山的詩句:“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落款,清離居士。


    原清離,滿紙清愁離恨。


    阿原向後退了兩步,再兩步,歪頭細細端詳半晌,方道:“這不是我的字畫。”


    琉璃笑了起來,“小姐果然醉了!這幅畫兒,是奴婢親眼看著你坐在這邊畫畫題詞的,怎會不是你的字畫?”


    阿原的確醉得不輕,可腦中忽然間異常清明。


    她再次說道:“這不是我的字畫!這絕對不是我的筆跡!”


    小鹿看她說得認真,忙道:“是或不是,咱們寫幾個字不就知道了?我來給小姐磨墨!”


    她挽袖去磨墨。


    慕北湮一直抱著肩,留意阿原的神情,此時也緩緩走來,取出數頁紙箋鋪到書案上。


    他桃花眼似笑非笑,仿若在賞著她的醉態,細看卻了無笑意,說不出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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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後,利落輕盈的三個字躍然紙上。


    阿原吹了吹墨跡,提到嫦娥圖旁邊,與落款對照。


    同樣是“原清離”三字,同樣神清韻雅,但落款處的字婉媚流麗,自成風範,阿原剛寫的字則放曠率性得多。


    這字跡,明顯是出自兩個人的手筆。


    阿原怔怔地看著那字跡,忽抬頭看向琉璃,“我以前很愛寫字作畫?但我受傷醒來後,好像沒看到府中有我的畫?”


    琉璃道:“原來是有的。小姐的書房裏、臥房裏,都有小姐的字畫,還有刺繡。特別是書房裏,收藏著上百幅呢!後來夫人讓把字畫全都給收來,封存到庫房裏,一件都不許出現。”


    阿原聽得如墜雲裏霧中,幾疑自己在做夢,“你說什麽?母親讓人把我自己的字畫和刺繡都收起來,不許出現?”


    琉璃點頭,道:“夫人還特地把我們幾個貼身服侍的叫去囑咐過,說小姐頭部受創,已不記得從前那些才藝了,別特地在小姐跟前提起這些事兒,免得小姐傷心……但如今小姐既問起,奴婢說出來也沒事吧?”


    省得原先在姐妹間不入流的小鹿整天說嘴,裝作無所不知的模樣。也不曉得小姐看上她哪樁,莫名其妙就成了小姐的心腹大丫鬟,連月錢都漲成其他人的兩倍,說她前兒跟著小姐東奔西跑的,太辛苦了……


    小鹿果然不吱聲,專注地繼續磨她的墨。


    阿原退迴書案前,慢慢問道:“大概是什麽時候的事?”


    琉璃道:“應該就在小姐蘇醒後沒兩天吧!”


    阿原取筆,飽蘸濃墨,頓了片刻,落筆如飛,卻是行雲流水的三個字:風眠晚。


    長空片雲般高遠明淨,山際奔泉般流暢悠然,寫來比方才“原清離”三字更覺韻致出塵,風采飄然,倒似寫過千百遍一樣。


    眠晚,眠晚上,晚晚,晚晚……


    風眠晚,風眠晚……


    阿原定定地看著那三個字,酒意翻湧間,若有無數人在耳邊一聲聲唿喚,雜遝混亂,如浪潮般挾裹住她。似有著什麽東西突突地向外鑽著,要從腦部某個閉合處衝出來;又似有什麽東西沉沉地壓來,把一顆心碾來碾去,疼得她透不過氣。


    慕北湮已走到她跟前,看看字,再看看她,輕聲道:“這個……是誰?”


    阿原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揉了揉莫名生疼的胸口,低低道:“今天王則笙惱羞成怒時,曾喚我這個名字。這名字……很熟悉,很熟悉。”


    慕北湮細細想了一迴,搖頭道:“京中雖有姓風的人,但沒聽過這名字。”


    琉璃亦道:“小姐素日交往的人中,沒有叫這個的。”


    小鹿也湊過去看,怎奈那字認得她,她不認得那字,隻得問道:“這寫的……什麽?”


    琉璃鄙夷地瞪她,“風眠晚。難道你聽說過?”


    小鹿睜大眼,“風眠晚?我當然聽說過呀!”


    幾人反而怔住,一起看向她。


    小鹿笑道:“小姐你忘了?沁河那個說書人,說書時就曾說過風眠晚!”


    琉璃不禁撫額,連慕北湮也深感這小丫頭太不靠譜,歎道:“小丫頭,咱這是談正事呢,就別說故事了!”


    小鹿急了,“雖是說書,可聽聞他說的都是真事兒呀!那一段,說的就是大半年前發生的,燕國諸皇子奪位之事。”


    慕北湮搖頭,抱肩調笑道:“好,那你且說來聽聽,燕國先前皇帝是誰,有幾個皇子,奪得皇位的又是哪位,姓甚名誰?”


    小鹿頓時挺直了脊背,不慌不忙說道:“燕帝柳人恭,皇子有五六個,但最有可能奪位的,隻有二皇子柳時文,和三皇子柳時韶。柳時文仁厚,又有深得柳人恭器重的名士陸北藏相助,本該勝券在握。何況柳時韶勇武卻荒唐,與其庶母羅氏有染,被父親杖責後一度逐出幽州,雖有兵馬在手,看著並無勝算。誰料陸北藏病逝,其女弟子風眠晚……”


    阿原失聲道:“對,我想起來了,風眠晚,那個說書人的確講過!她明麵上是二皇子的謀士,實際上是三皇子的紅顏知己。柳人恭重病之際,她故意答應二皇子,為他刺殺三皇子,暗中卻是與三皇子合謀,將計就計,除掉了二皇子,讓三皇子柳時韶登上了皇位!”


    窗扇開著,吹到酒後汗意涔涔的身子上,阿原不由打了個寒噤。


    說書人說的故事她還記得,隻是忘卻了曾在奪位之爭中起過關鍵作用的那女子的姓名。


    風眠晚三字,如此耳熟,難道就是因為先前聽了說書人的故事?


    可王則笙並沒有聽過說書人的故事,又怎會忽然喚出這樣的名字?


    兔肉和酒的味道忽然從胃部一起翻湧上來,阿原幹嘔了下,恍惚著一時沒再繼續說下去。


    小鹿卻已拍手道:“原來小姐也想起來了!但那個風眠晚必定是跟小姐沒有關係的。柳時韶繼位後,沒娶風眠晚,把風眠晚嫁給晉國大將李源啦!”


    慕北湮聽小鹿敘起燕國之事有首有尾,並無訛誤,驚詫之餘早在凝神細聽,此時驟然白了臉,厲聲道:“你說什麽?你說風眠晚嫁給了誰?”


    小鹿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慕北湮,小聲道:“李源呀,晉王的弟弟……怎麽了?有什麽不對?”


    慕北湮額上青筋突突直跳,秀媚的桃花眼裏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在閃爍,不知是興奮,還是悲哀。他跳起身來,叫道:“對!很對!一切就該是那樣的!我就說,我就說……”


    他退了兩步,轉身走到窗口,看著窗外的合歡樹,抬手在窗欞間狠擊兩記,幾乎要把窗扇打得脫落。他的胸口起伏,握緊拳喘得厲害。


    阿原已越聽越疑惑,忙走過去問道:“哪裏對?又哪裏不對?是不是我醉得厲害,迷糊得厲害,而其他人……早已醒了?”


    慕北湮轉頭看向她,目光漸漸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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