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辭竟已聽到,一邊令輿夫照舊把墳墓填上,一邊問道:“他謝你什麽?謝你挖出他瞞天過海、包庇重犯的證據?”


    阿原明知左言希謝她,隻是因為她終究不曾告訴景辭,他就是那個意圖在涵秋坡殺她的黑衣殺手。


    一邊是沒過門的妻子,一邊是救過性命的好友,若她說起,景辭必定惱恨之餘,必定為難佐。


    想景辭傷病在身,不宜著惱;何況左言希很了解他的病情,日後多半還需仰仗他來診治渤。


    權衡利害後,阿原也不願追究此事,遂閉口不提。見景辭問起,她便道:“左言希庇護薑探,想必也心虛得很。應該是謝我點破此事,解了他心結吧?“


    景辭“哦”了一聲,也不知信還是不信。


    阿原忍不住又問:“那個蕭瀟為什麽不把左言希交給官府處置,反而大費周章親自將他押迴京城?”


    景辭眺著左、蕭二人離去的方向,到底答她道:“蕭瀟是皇上的影衛,隻聽皇上一人吩咐,也隻對皇上一人負責。有時,他也會代皇上出麵,暗中處理一些比較私密的事。當然,若是影衛行動時有甚不妥,犯下過錯,也隻能由皇上一人處置。”


    “這和左言希有什麽關係?”


    “言希也是皇上的影衛。”


    “……”


    重新掩好墳墓,景辭等正準備離開時,那邊山道上忽然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舉目望時,阿原已禁不住叫道:“是朱繼飛!”


    眼前的朱繼飛依然年輕俊秀,眉宇間依稀看得出往日溫雅斯文,可他質地華貴、做工考究的衣衫上盡是淩亂的褶皺,四處是蹭擦的,看著倒像剛在野外囫圇睡了一覺。


    但很不和諧的是,他的頭發上雖有一兩片枯葉,卻梳得齊齊整整,用一根鑲著明珠的銀簪仔細綰著,紋絲不亂。


    他的步履很是踉蹌,中途還摔了一大跤,卻飛快爬起,也不曉得去撣身上的塵土,更無視景辭等人的目光,徑衝向那墳墓。


    “探兒,探兒!”


    他雙眸閃亮,笑容溫暖,唿喚心上人的名字時輕柔多情,完全不像失心瘋的人。


    他凝視著墓碑,指觸小心翼翼地撫著薑探的姓名,柔聲道:“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必定會來找我。可你為何總在我睡著的時候找我?我想醒著時好好看看你。”


    他的手很幹淨,隻有方才摔跤時沾上的泥土。但他左腕似受過傷,用一塊帕子包紮著。


    景辭走向前,問道:“你既然過來看她,為何會睡著?”


    朱繼飛便抓起頭,很快將齊整的發髻又抓得幾分淩亂。他納悶道:“是呀,我為什麽會睡著,為什麽會睡著……若我不睡,便能見到探兒了!”


    他將手探入懷中掏摸片刻,竟摸出一個沾著血的瓷瓶來。他溫柔看著墳墓,說道:“不過也不妨事的,探兒你看,我又帶靈鶴血來了……你說這個配藥有用,我以後看到靈鶴便取它們的血來給你,可好?”


    但朱繼飛瘋了那日,便已將朱蝕所養的鶴殺得幹幹淨淨,朱府哪還有鶴?也不曉得是廚房裏雞鴨還是園子裏的鴛鴦倒了黴,被瞎了心智的二公子當作靈鶴砍了放血。


    阿原的目光,卻已凝注在朱繼飛左腕包的帕子上。


    她上前,握住他手腕,含笑問道:“你手怎麽受傷了?誰給你包紮的?”


    朱繼飛茫然,“受傷?包紮?”


    他不解地看向腕間的帕子,用力扯了幾扯。


    阿原伸出手,指尖靈巧地撥了撥,那帕子上的結便鬆散開來,露出朱繼飛腕上一道傷痕。


    傷口被清理過,血跡已凝固,看著不像是剛才受的傷。從朱繼飛手中的“鶴血”來看,多半是他殺雞宰鴨時誤傷了自己。


    朱繪飛待弟弟甚好,若是發現,應該會讓人替他包紮,但決計不可能用尋常的帕子包裹傷口。


    阿原將帕子一抖,已將帕子舒展開來,卻是質地上好的一方絲帕,一角繡了朵雪白的繡球花。


    如此素淨的帕子和刺繡……


    阿原心頭一跳,低聲道:“阿辭,我記得先前薑探住的院裏便有繡球花。”


    景辭驀地轉頭


    tang,掃向朱繼飛奔來的方向,然後上前拍了拍朱繼飛的肩,溫聲道:“二公子,你看,薑姑娘並沒應你,或許還沒迴來吧?方才你睡在哪裏?或許她隻是一時走開,這會兒又迴去等著你了!”


    朱繼飛一呆,居然聽懂了景辭的意思,忽高聲叫道:“探兒,探兒,你別走,別走,我……來了,來了……”


    他捏緊瓷瓶,返身往來路衝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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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繼飛雖然瘋傻,但關係到薑探時,半點也不糊塗。


    他很快奔到山側一塊大石後,呆呆地四下張望,尋覓著他心上人的蹤影,高聲叫道:“探兒,探兒,你在哪裏?”


    這一迴,他的行止其實再正確不過。


    大石後方著一層幹草,有明顯的被人躺臥過的痕跡,旁邊還有沾著血跡的水碧色濕布條。


    朱繼飛不是夢裏見到薑探,而是薑探的確來了。


    以她用藥的能耐,想迷暈瘋癲的朱繼飛輕而易舉。她發現朱繼飛腕上有傷,撕下裙角替他清理了傷口,又用帕子包紮好。她甚至還替他梳了發,重新綰了整整齊齊的發髻。


    阿原納罕道:“奇怪,她為什麽迷暈朱繼飛?”


    景辭站到那山石旁,四下一打量,手指在石上輕輕一叩,說道:“你過來看!”


    阿原忙走過去,順著景辭所指的方向看時,正看到樹叢和草叢間隱隱露出的那座墳墓,以及墳墓前的情形。


    她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是了,我們挖掘墳墓時,朱繼飛正好來了。薑探或許是跟著朱繼飛來的,或許是跟著我們來的,眼見她假死的消息瞞不住了,生怕朱繼飛看到空棺後再受刺激,所以將他攔下來,一起藏在這邊了!”


    她再看一眼墳墓方向,背上驚出一層汗水來,“也就是說,方才墳前發生的那些事,她早已看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景辭麵色清冷得有些可怕,低聲道:“對!包括言希怎樣被她連累,怎樣被蕭瀟捆走!”


    他的眸光清寒如冰,“或許,言希根本就是故意站出來的。他怕我們疑心後會到這邊尋找,暴露薑探。可她竟在這裏與朱繼飛親昵相伴,替他綰發裹傷,眼睜睜看著言希陷入危難之中!”


    直到左言希被帶走,空棺重新被掩蓋,再不會刺激到朱繼飛,她才弄醒朱繼飛,自己悄然離去。


    阿原聽得他話語間對薑探的厭憎,忙道:“其實也不是壞事。等左言希明白薑探對他的薄情寡義,冷了心腸,便可以另擇佳婦,再不怕被這女人連累了!”


    “不會的。”


    “嗯”


    “他對薑探的情誼……遠比我先前所料得深厚得多。他不會放手。”景辭聲音冰冷,連身形都在微微顫抖,“他其實跟我是一樣的人,愚蠢……愚蠢得可怕!”


    阿原想不出景辭愚蠢在哪裏,但見景辭麵色不對,立時慌了,忙扶住他道:“阿辭,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既然薑探已經離開,這林深葉茂的,憑我們二人之力,隻怕也沒法仔細搜查。不如先迴去,請李大人調派人手過來搜山吧!”


    景辭的手冰冷如雪,低頭瞧著眼前身著男裝卻依然俊美俏麗的阿原,眸心有隱忍不住的凜冽殺機,又似洶湧著岩漿般的烈烈怒意。


    阿原更是擔憂,再猜不出這薑探怎會令他如此失態,忙要拉他去做肩輿時,忽聽旁邊一聲分不出是淒厲還是驚喜的高叫,忙迴頭看時,正見朱繼飛抱著頭張皇地四下裏張望著,然後嚎叫著向山林深處衝去。


    “探兒,探兒……”


    他淒厲叫喊著時,腳下一滑,登時又摔了一跤,額頭磕到了山石,熱血頓如泉水湧出,糊了滿麵。他竟渾然不覺,胡亂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鮮血,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衝,卻跟沒頭蒼蠅般找不著方向,沒幾步便踩到一處鬆散的石頭,一頭栽下坡去。


    想來他雖然瘋了,但薑探依然是他放在心坎上的人,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重要,懵懵懂懂間聽了景辭和阿原的對話,也不曉得聽明白多少,刺激之下隻知薑探就在附近,竟瘋得越發厲害,隻顧倉皇奔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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