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之地


    鶴見翔帶著桔梗踏上長長的石階, 走過鳥居。


    微風卷著花瓣而來,衣袂飄飛,桔梗撫發迴望。


    石階的頂端幾乎是神隱之地的最高處, 站在這裏, 她看到花海綿延到天邊,與瑰麗天色連接在一起, 天守閣頂上被鶴見翔嫌棄陰氣太重的瑩白小蛇撐起身子望向這邊,隱約間桔梗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小蛇之上,刀劍付喪神和妖怪們穿梭在彼此連貫的迴廊上,端著的糕餅甜蜜的味道幾乎順風飄過來。


    歲月安穩, 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夢。


    神社淨池清亮的水被舀起, 散落的水珠帶起一波漣漪。剔透的水花淋在少女白皙無暇的手上, 隨著一陣青煙的冒起, 桔梗殘破的魂體從憑依許久的陶土身體裏脫離出來。


    陶土身體倒在地上,沒有獲得在場人一絲多餘的關注。失去了靈魂, 那具軀殼看起來與櫥窗裏的塑料模型沒有區別。


    沒過多久這具虛假的身體便從指尖開始,一點點化作齏粉消散了。


    就像那些往事,那些迴憶,都和這具軀殼一切被留在過去的時間裏。


    透明的冰棺安靜地擺放在神龕之前, 結緣的紅繩被一目連親手係上。風神退後半步和鶴見翔一起, 與緩緩睜開雙眼的桔梗對上。


    長發飛揚,一身紅白巫女服包裹住她嫋娜的身姿。雖然是魂體,但看上去比那具陶土身體更具生氣,更像一個真人。


    她挺直身體, 對一目連和鶴見翔微微頷首。


    鶴見翔習慣性地安撫,“不用擔心,就當做睡一覺就好了。”


    這話換來桔梗奇異的眼神。鶴見翔驀然反應過來,桔梗和本丸裏那些熊孩子可不一樣,他不禁有些好笑,自己這是徹底變成老媽子了嗎?


    躺進冰棺之中,桔梗打個寒顫,比起身體純粹的魂體更能感覺到這具冰棺的寒冷。


    也不知鶴見翔是從哪裏弄來的。


    鶴見翔走上前來,手中光芒閃爍變化,一朵彼岸花出現在他的手裏。


    桔梗:“這花……”


    一目連:“這花……”


    飽飲忘川的彼岸花花瓣鮮紅欲滴,打著卷兒肆意綻放,強大的力量攝人心弦。


    距離收到這支花已經過去千年,時光荏苒,這花還是當初的模樣,不曾改變。


    鶴見翔眼睛彎起來,“這花是我很久之前一個朋友送我的禮物。是生長在忘川彼岸的彼岸花。”正因為有這支彼岸花他才有把握能讓桔梗迴到陽世,才定下這個計劃。


    ——即使不是真正上的複活,但讓她在人間行走足夠了。


    現在地獄大部分鬼神陷入沉睡,鶴見翔與安倍晴明隻能借助很久以前從鬼神彼岸花手裏得到的這支彼岸花,要是想讓桔梗真正的複活,除了轉世之外隻有請地獄大boss出手才行。


    ——不是之前在地獄之中見過那個閻魔大王,而是千年之前,平安京中因白狐葛葉與玉藻前的關係對他和安倍晴明態度還算友好的閻魔。


    一見到閻魔大王,鶴見翔發現麵前這位身軀同小山一樣龐大的閻魔大王身上的力量居然與他見過的那位同出一源。


    他正疑惑,誰知安倍晴明按了按他的肩,神情從容淡定,手中折扇輕搖,還是那副萬事盡在掌握的模樣:“今早起床時我卜了一卦,說是友從遠方來,沒想到竟是稻荷神殿下,這可是意外之喜啊。”


    於是他便不問了。


    “嘿呀,晴明你就別裝腔作勢了,你那占卜不是連天上有幾顆星星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嗎。”閻魔大王在遊廊上坐下,長吐一口氣,感歎,“還是晴明你這兒舒服,外麵簡直是烏煙瘴氣的。”


    烏煙瘴氣?奉命一手打理地獄的鬼燈額角青筋一跳:“大王這是在對屬下表示不滿嗎?”


    閻魔大王忙擺手,表示自己不是那個意思:“隻是覺得外麵沒有晴明這裏讓人舒適罷了。”


    “哈?!”鬼燈嘲諷一笑,情不自禁的掏出了狼牙棒!


    閻魔大王冷汗頓時就下來了。


    屬下和上司陷入一如既往的吵吵鬧鬧。稻荷神在小幾前坐了下來,她嗅著鶴見翔遞來的茶香,莞爾一笑:“鶴大人的茶藝不愧平安京一絕,一別多年,沒想到還能再品嚐到。”


    鶴見翔:“殿下喜歡就好。”


    頂著紅纓的小紙人協作著端上一份份茶點,青色的團子在盤子裏滾動,很是誘人。


    安倍晴明將茶點推向稻荷神:“殿下請用。”


    代表著豐收的神明對人類的食物有著天然的好感,對各類吃食幾乎是來者不拒。


    “沒想到平安京一別再見竟是隔了這麽多歲月。”


    稻荷神生性悲憫,每每聽到信徒們的禱告都忍不住讓他們應願。可野心這東西是會膨脹的,被實現的願望多了,信徒們幾乎將稻荷神當做許願機器,越發貪婪,等稻荷神發覺不對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世上本就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就如人與自然,如人與人的利益關係,地主貴族的崛起導致的貧民佃農的增多,有的人端坐屋簷之下便不愁吃穿,也有的人辛勞一整年卻連飽飯都吃不上,餓死在田地中。


    明明風調雨順,明明五穀豐登。


    那之後稻荷神便很少在應許人們的願望,她親自踏足這片土地,為人們祛除災禍,破除危險,帶來肥美的土地和豐盈的五穀。


    寧願更辛苦,也不盲目應願。


    鶴見翔也安倍晴明就是在一場災難中與稻荷神相識的。


    烏雲沉沉地壓下來,狂風怒號,暴雨傾盆,無邊的濤浪在礁石上撞起破碎的水花,很快又卷土重來。隨著雨勢的增大,海麵漁船翻沉,海邊小城幾乎要覆滅在巨浪之下。


    金色利箭刺破天光,狐狸載著金發神明翩然而來。


    遠遠地,他們望見馮虛禦風的神明一手立下結界,一手驅散烏雲。不過片刻,無解巨大災難消弭於無形,雲銷雨霽,海浪褪去。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那之後三人又見了幾次,無一例外都是在人力無可挽迴的天災之中。漸漸地,也就有了交集。


    稻荷神不是不遺憾的,聽聞鶴見翔離世之時,稻荷神正著手處理消滅“八岐大蛇”後留下來的爛攤子,在探查鴆一族滅亡的真相。


    她良久怔然,恍然發現生命的脆弱一如桃花流水,一如夏日流螢。


    那之後,她放慢了行走世間的腳步,偶爾也與朋友月下賞花,偶爾也與人竹林聽曲,偶爾也泛舟海麵。


    隻是戰爭來的太快太快,太多的人和事來不及想念與迴味。


    “辛苦你了,稻荷神大人。”


    稻荷神搖頭,頭上金色麥穗樣的掛飾跟著晃動,“隻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品過茶點,飲過清茶,稻荷神悵然,“我曾以為能在高天原見到晴明大人,沒想到晴明大人更中意地獄。”


    安倍晴明輕笑一下:“大概是活著的時候閑事管得太多,死了就隻想清靜了。”


    迴想起晴明心情不好就給自己卜卦請假的行為,鶴見翔忍不住笑了,“若是讓賀茂師兄聽見你這話,隻怕會氣的跳起來。”


    每次安倍晴明以各種借口請假之後來安倍宅抓人的都是賀茂宗憲,還每每被他氣的跳腳。


    “誒——”安倍晴明挑眉:“那是師兄氣量不行。”


    麵對安倍晴明的顧左右而言他稻荷神也有些無奈,她看向仿若事不關己的安倍晴明,直言:“晴明,你應該知道我來的目的的吧?”


    見說到正事了,鬼燈也不和閻魔大王吵嘴了,忙端坐在閻魔大王身後,聽他們說話。


    在鬼燈看來,安倍晴明是個十分疲懶的人,萬事不放在心上,奉行的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地獄裏雖然沒給他惹事,但也沒給他幫忙,白白浪費那身力量。


    閻魔大王想讓安倍晴明出手幫忙也想了好久了。


    安倍晴明看著閻魔大王充滿希冀的目光,搖搖扇子,輕描淡寫:“目的?什麽目的我不知道的哦。”


    他輕聲歎息,開始說起生前不易,長歎道:“活著太難,沒想到死後也這麽不得安寧嗎?”語調顫顫巍巍,似有千言萬語,說不盡道不明。


    一句話,我太難了。


    閻魔大王:“……”晴明,你夠了,我看到你眼睛都笑彎了,有本事別用扇子把臉遮起來啊!!


    最終看在稻荷神的麵子上安倍晴明還是“不情不願”地答應閻魔大王出手幫忙的請求。然而這人在閻魔大王一走就眉眼彎彎的在鶴見翔耳邊道:“我答應要幫他,可沒說怎麽幫!”


    安倍晴明本就是隨遇而安的人,地獄一直亂糟糟的也沒出手管過,一方麵是懶得管,一方麵是知道早晚會有人管——也知道自己遲早要被壯丁。


    畢竟那麽一大佬在地獄裏放著,不用他用誰呢。


    但偷懶一秒是一秒。


    他打著扇,表示計過幾天去地獄裏晃一晃建議兩個好苗子迴來教一教,教完了讓他們出去建一私塾,在裏麵授課育人,為地獄產出源源不斷的人才作貢獻。


    這樣,任務也就完成了。


    他計劃周全,鶴見翔卻幾乎可以預見閻魔大王和鬼燈一口血噴出來的樣子。


    ————————


    彼岸花化作一道流光流入桔梗體內,安撫著她靈魂上的損傷。鶴見翔察覺到桔梗一直蹙著的眉頭鬆開了,沒有靈魂撕裂的折磨,桔梗不由自主放鬆下來,陷入沉沉睡夢之中。


    虛散的魂體凝實了些,一目連守在一旁見狀,對鶴見翔點了點頭,對他的計劃表示初步認可。


    “那麽要進行下一步了。”


    一目連喚來食夢貘和蝴蝶精,穿著學生製服的少女牽著穿著同色製服的正太穿越夢的縫隙走來,他輕聲對兩人道:“請按照之前的請求,守護冰棺中的兩人的夢境吧。”


    “是,鶴大人!一目連大人!”


    “是,鶴大人!一目連大人!”


    手鼓聲音響起,兩人轉身,一步步走向五彩斑斕的夢的世界。


    是的,冰棺之中並非隻有桔梗的靈魂。


    小紙人成群結隊的從一目連的神社裏鑽出來,它們身上沐浴著神光,那是鶴見翔與一目連合作的證明。


    喊著無聲的口號,小紙人跟在鶴見翔與一目連身後,以神社為連接點跨越天與地的間隔,頃刻便來到萬丈之下的忘川河邊。


    忘川日夜不停歇地奔騰,清可見底的河水潺潺流著,一座古舊的橋橫跨其上,在亙古的歲月之前,鶴見翔曾在此見過不知火舞一舞。


    一舞傾城,從此難忘。


    如今奈何橋上冷冷清清,再尋不到昔日的熱鬧。


    “來了。”


    小紙人嘿咻嘿咻抬著冰棺,見到來人,它們齊齊抬頭發出無聲的唿喊。


    安倍晴明:“好久不見,連。”


    一目連笑了:“好久不見,晴明。”


    正事要緊,短暫寒暄過後安倍晴明領著著他們往彼岸花從深處走去。


    冰棺一進入彼岸花叢的範圍,那些生長茂盛的綠葉迅速枯萎,無數花苞重新生長,高高佇立在枝頭,等待綻放時刻的到來。


    花叢中心,一株植物光禿禿的長在那裏,無花無葉,隻一支軀幹在花叢中如此明顯。它的莖身半黑半綠,一半生機一半死氣。


    以它為圓心,極大的養靈陣鋪陳開去,小心保護著這裏。


    很明顯,鶴見翔等人的目的地便是這裏。


    小紙人在鶴見翔的指揮下將冰棺同樣放在陣眼之上。瞬間陣眼被激活,養靈陣頓時發出巨大的光芒,吸引了地獄無數人的視線。


    “鬼燈大人,你看那邊!!”有人小聲驚唿。


    鬼燈頭也不抬:“之前已經下過禁令不準靠近,也派遣守衛過去守著了,企圖違反規定的話下場你們是知道的。”


    周邊的人聞言咽口唾沫,縮頭搭腦的不敢再說話了。他們都是今年學校剛畢業的新生,被前輩們帶到閻羅殿來長長見識,順便請鬼燈給他們做下崗前指導,所以他們是萬不敢得罪鬼燈的。


    除了這個原因,還因為鬼燈在地獄的鬼畜抖s之名已經人盡皆知,可止小兒啼哭了。


    閻魔大王哈哈笑著打圓場:“別這麽嚴厲嘛鬼燈。”他對新人們道:“千年過去,沉睡的大神們逐漸蘇醒。因為才剛蘇醒,如果這時候貿然靠近的話會被視作入侵,可能會發生很恐怖的事情。”


    樂嗬嗬報了個大料,閻魔大王摸著挺挺的肚子看著新生們一臉好奇八卦的同時也對被封鎖地區充滿畏懼。


    養靈陣光芒越來越盛,極為刺目,鶴見翔忍不住閉上了眼。亮到極致這光反而暗了下去,鶴見翔睜開眼,安倍晴明站在那株開始長出枝葉的彼岸花旁。


    良久無聲。


    但是鶴見翔知道,他看的不是那株植物,而是漂浮在那之上的虛影——那是沉睡千年的鬼神彼岸花。


    點點微芒從冰棺之中亮起,螢火蟲大小的彼岸花出現在桔梗身前。


    安倍晴明低低笑起來:“看來我們的計劃很成功。”


    由安倍晴明和鶴親自策劃,成功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他總是這麽堅信著,從千年之前便是如此。


    一目連上前,神龍輕鳴,風輕柔地卷來忘川水,以忘川水為底將彼岸花移動到冰棺之上,忘川水透過冰棺均勻的落了桔梗一身,星星點點,像深夜銀河。彼岸花神魂隨之而下,與桔梗靈魂完美融於一體。


    那一刹那,彼岸花海花苞旋轉著開出一朵朵鮮紅的花。


    這片沉寂了千年的彼岸花田,蘇醒了。


    隻餘中心那支抽出新芽的彼岸花。


    “卡塔——卡塔——”與此同時,有什麽東西也跟著響起來。


    “尼醬,天亮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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