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來臨對我是多麽沉重,在我的心靈裏,在我的血液裏,引起多麽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歡和所有的春光,隻會將厭倦和愁悶注入我的心。請給我狂暴的風雪,還有那幽暗的漫長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從安德烈揭曉車牌的奧秘,我一連幾天心神不定,做事丟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對黑社會的了解,隻停留在對九十年代港產片的印象裏,天黑了就拎著刀當街亂砍那種。但是上次在七公裏市場親曆的一幕,讓我親眼見識到其中的血腥殘酷,我為維維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鋼琴前,簡簡單單一部練習曲,輔導教師糾正無數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節,我依然會犯同樣的錯誤。


    輔導教師幾乎被我氣得背過氣去:“玫,你根本不在狀態,這是在浪費我們兩個人的時間。”


    我索性提前結束練習,收拾東西迴家。家裏還是沒有人,維維已經三天不見人影,她的手機也一直處在關機狀態。


    冬日的傍晚黑得極早,我一個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廳裏,翻來覆去地瞎琢磨,記起那天在警局孫嘉遇說過的話,心裏更是忐忑。想找他問個究竟,可是怎麽才能聯係上他呢?我並不知道。


    踟躕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孫嘉遇曾送給彭維維一個最新型的諾基亞手機,她用了一段時間,不知什麽時候,又換迴原來的三星手機。想來那段時間,正是兩人開始齟齬的時候。


    我決定碰碰運氣,拉開維維的梳妝台抽屜,果然,那個紅色的諾基亞,正孤零零躺在抽屜的角落裏。然後同樣幸運地,從名片夾裏找到孫嘉遇的手機號。


    我用固定電話一個個按著號碼,心髒卻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喂?”電話通了,背景一片嘈雜,很多人在說話,還有隱隱約約的音樂聲。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結巴起來,“我……我是……趙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嗎?”他的聲音懶洋洋的,明顯帶著促狹的笑意。


    我裝沒聽見,努力讓舌頭恢複柔軟:“有點兒事兒,我想問問你。”


    “我就知道,沒事兒你不會找我。說吧,什麽事?”他那邊的聲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換了個安靜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齒頓時伶俐起來:“我一直找不到維維,隻好找你。”


    “就這事啊。”他輕佻地笑,“你以為我能把她怎麽地?她本事大著呢,哪兒用得著別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維維沾上了黑社會的人,對吧?”我不想和他繞圈子逗貧,索性直接挑明了。


    電話裏一下沒了聲音,過半晌他才問:“你怎麽知道的?”


    “甭管我怎麽知道的,你就說是,還是不是?”


    他總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調:“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車牌才明白。”


    “你就眼睜睜看著她攪進去撒手不管?”


    “嘖嘖,這才是六月飛雪,我比竇娥還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過規勸幾句,結果多年的舊賬被翻出來清算,差點兒就和她同歸於盡。”


    “不被逼到絕境,女孩兒才不會鑽牛角尖兒。”我忍不住為維維辯護。她雖然脾氣很壞,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兒,卻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聲:“絕境?這就上綱上線了嘿?我說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誰逼誰呀?我一句話沒說完,一個大花瓶連湯帶水兒砸過來,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當場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處那塊醒目的紗布,我被堵得無話可說,但還妄圖解釋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聲音,“甭管閑事了,她的事兒你管不了。千萬也別去問她,彭維維的脾氣,是屬山東驢子的,趕著不走打著倒退,越說越來勁。她要胡來你就讓她胡來,你使勁晾著她,晾夠了她自己就找台階下了,聽見沒有?”


    我閉緊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於是他換了話題:“你吃飯了沒有?”


    “沒有。”


    “出來吃,我請你。”


    “不想出去,謝謝你了,再見!”,不等他迴答,我就匆匆放下電話。


    在黑暗又悶坐了很久,心口象壓著一塊磨盤,按一按就隱隱作痛,卻找不到這塊心病照應在什麽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著頭發收拾浴室,便聽到有人敲門。我以為又是查驗身份的警察,特意檢查了一下防盜鏈,才小心錯開一條門縫。門一開,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視。


    門外站著的,居然是孫嘉遇。


    我隔著門縫說:“維維不在。”


    “我知道。”他抬腳撐住門板,將手裏拎著的紙袋,對著門縫晃了晃:“我是來找你的,送外賣。”


    孫嘉遇帶來的,竟是牛肉圓白菜餡的餃子。


    沒有在國外呆過的人,大概很難想象常年旅居者對中國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來半年,就已經熬不住了。經常會在夢裏走進北京的餐館,奢侈地點上一桌炒菜,不過很多次,都是菜未進口,人就流著口水醒了。


    奧德薩有中餐館,但價格昂貴暫且不說,顏色香氣固然無法奢望,可連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這些背景,也就不難想象,我見到那一飯盒圓胖飽滿的雪白餃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沒能忍住嘴饞,幾十個餃子把我給賣了。


    我放他進屋。


    “有點涼了,你們有煎鍋吧?熱一熱再吃。”他熟門熟路地摸進廚房。


    我趕緊跟進去,從他手裏搶過鍋鏟,“我來我來,你吃了嗎?”


    “你打電話的時候,剛剛吃完。”他退到廚房門口,“有個烏克蘭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國食文化,我們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處理機。”


    “哦,那多好。”我顧不上多說,隻胡亂應著。煎鍋裏滋滋作響的餃子,在鼻子尖底下散發著誘惑的香氣,已經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鍋鏟上的水珠不小心落進熱油中,嘭一聲炸開了,其中一兩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卻嚇人一跳,我尖叫一聲退後兩步。


    “真笨!”他搶著蓋上鍋蓋,“還是我來吧。”


    “不用不用……”我跳腳,“快快,圍裙幫我拿過來。”


    他取過圍裙征詢:“係上?”


    “嗯。”我邊翻餃子邊點頭。


    他略微低下頭,將圍裙繞到前麵,攔腰打了個結。但他的手在我腰間停留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點,我才覺得不妥,正要開口抗議,他的人已湊近,聲音就在耳邊:“你的腰真細。”


    或許是唿吸,或許是他的嘴唇,輕輕擦過我的耳廓。我渾身一哆嗦,鍋鏟差點兒失手落地。


    他輕笑,放開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廚房,隔著房門撂過來一句話:“別傻站著了,再不出鍋就糊了。”


    餃子味道還真不錯,就是圓白菜有點軟,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過了,口感不那麽清爽幹脆。


    “慢點兒,小心別燙著,好吃嗎?”


    “好吃。”我一邊往嘴裏填著餃子一邊意猶未盡地歎氣,“什麽時候再吃一頓豬肉白菜餡的?我快要想瘋了!”


    都說人離鄉則賤,物卻以稀為貴。國內幾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這兒就變成稀罕物,平日難得一見。


    他坐在對麵含笑看著我,眼神卻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麽久遠的往事,有點柔軟,也有點恍惚。聽到我的奢想,方迴過神,伸手在我腦門上彈個爆栗,“你這小妞兒,怎麽這麽事兒啊?”


    我扭頭躲開了,隻是悶頭吃,心裏頗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夠義氣,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應該立刻站起來與他劃清界限。可是維維黯然的神色還在眼前,我卻沒事人似的,竟和這個男人同在一個屋簷下,娓娓而談閑話家常,是不是有點無恥?


    “聖誕節準備去哪兒玩兒?”他問我。


    我嘴裏塞著餃子,半天說不出話,好容易咽下去,才迴答:“哪兒也不去。節後我要考試,在家複習功課。”


    奧德薩音樂學院預科生入係的淘汰率,一向高得驚人,我一點兒都不敢懈怠。


    “謔謔謔……”他顯然不相信,“那些學生我見得多了,哪一個不是拿著家裏的錢胡造?有幾個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悶悶地說。


    當年高考失利,對我是個沉重的打擊。從小到大生活在讚譽中,走路一直都是抬著下巴的,一心以為自己是哈斯姬爾在世。沒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績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爾,羅馬尼亞著名女鋼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為了重拾過去的驕傲。


    孫嘉遇笑笑,沒再說什麽,起身在屋裏四處轉悠,什麽都拿起來看一看,特別地不見外。


    等我洗了碗從廚房出來,就見他拎著塊硬紙板,正翻過來掉過去地擺弄。


    那快長條形硬紙板的背麵,貼著一張標準的鋼琴鍵位,平時不去學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練練指法,雖然簡陋,但聊勝於無。


    “你就拿這個練琴?”他抬起頭,一臉困惑。


    “嗯,怎麽啦?”


    “為什麽不在實物上練?”


    我癟嘴:“琴房太貴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價。”


    半價一小時還要十五美金呢,簡直是在搶錢,而且要提前一周預約。象我這樣的預科生,想得到輔導教師的指點,更得另行付費。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聲,輕輕放下紙板,見我按著胃部一臉不爽,忍笑問:“撐著了?”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方才吃得太急沒感覺,這會兒才感覺到實在吃多了,胃部象個鉛球沉甸甸地往下墜。


    他乎擼我的頭發,哈哈大笑:“真是,又沒人和你搶,吃不了你留下頓啊!”


    我撥開他的手,翻個白眼給他,勉強維持著色厲內荏的表象,其實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兒?”


    我沒得選擇,隻能點頭答應。


    離公寓不遠就有個小公園,我們沿湖邊慢慢溜達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白雪覆蓋著腳下的草地,草還是綠的,上麵結著冰碴,踩上去哢嚓作響。


    湖麵上結了薄冰,映著路燈閃著微弱的光芒。湖邊生長著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樹,據說暮春的時候會開滿豐潤的花,濃烈的香氣讓人蠱惑,鐵石心腸也會為之軟化,但此刻看過去隻有一片荒涼。


    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裹得像個粽子,可還是冷,手指幾乎僵硬。我脫下手套放在嘴邊嗬氣。


    他握住我的手,放進他的大衣口袋裏。隔著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體溫。那種感覺難以形容,仿佛極致的性感。


    後來的情景我有點迷糊,事後迴憶起來,影影綽綽地總不象真的,象夢中的碎片。


    他轉身輕輕抱住我,我忍不住開始發抖,想掙脫,以為他會吻我,但他沒有,隻是用嘴唇輕觸著我的耳根。耳後頸部的皮膚象通了電一樣陣陣發麻,如有一根細絲連著心髒,連帶著心髒都頻頻抽緊。


    “diorissimo,”他低聲說,“你果然喜歡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蜜或者太風情,並不適合我。隻有diorissimo纖細清冷,香味沒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睜開眼睛,他的側影輪廓分明,嘴角的線條卻是說不出的孩子氣。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時的樣子,心裏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終於不由分說壓了下來。我在昏亂中笨拙地配合著,並沒有欲仙欲死的感覺,隻是有點眩暈,可能因為缺氧。


    天色晦暗,路邊的煤氣燈一盞盞點燃,照得周圍一片雪白。眼前是落得光禿禿的樹杈,縱橫交錯著伸向灰暗的天空,臉上有濕潤的涼意,原來又下雪了。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耳邊是清晰的心跳。原來他還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裏,我暗暗歎口氣。


    他解開我的衣領,從頸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著我的鎖骨,如羽毛般輕輕掠過。靈魂漸漸出竅,飄向不知名的去處。萬籟俱寂的地方,適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風出沒,柔弱的獵物心甘情願成為他的受害者,在意亂情迷中幸福地沉淪,從此萬劫不複。


    維維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閃過,我打了個寒顫,如夢初醒,用力推開他。


    這個人,渾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誌力會被完全摧毀。


    “你怕什麽?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著他不肯說話,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滴溜溜打轉。我的初吻,就這麽沒了!給了一個中國商人圈裏有名的花心蘿卜!


    他伸手抱我,“寶貝兒……”


    我再次推開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顧他在身後大聲叫我的名字。


    家裏出乎意料地有燈光。我用鑰匙開了門,多日未見的維維坐在燈下,正彎腰給十根腳趾塗趾甲油,一種詭異的藍紫色,看久了會眼睛痛。


    “趙玫,家裏有人來過?”她抬起頭問。


    我心虛得厲害,簡直不敢看她:“沒……是,同學來借琴譜。”


    維維並沒有留意我的臉色,點點頭,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鬆口氣,也沒敢問她這些日子去了哪裏,躡手躡腳迴自己房間,躺在床上撫著嘴唇惆悵了很久。


    維維這次迴家,原來隻為了收拾換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著她把衣服扔進箱子,想起孫嘉遇的叮囑,存了一肚子話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最後她合上箱子蓋,坐在我身邊,熟練點起一支煙。


    我實在看不下去:“又抽煙又喝酒,你的聲帶會徹底完蛋。”


    她是學聲樂的,聲帶一旦受傷,則是不可逆轉的傷害,對一個聲樂係的學生來說,就意味著一切結束。


    沉默片刻,維維冷冷地說:“誰在乎?”


    “你要去哪兒?”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種地方,當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維維,你覺得自個兒真的高興嗎?”


    她碾滅香煙,一腳一腳踢著腳下的皮箱,“高興!我為什麽要不高興?我不會為個不愛我的人糟踐自個兒。我得活得好好的,氣死他!”


    我隻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作為朋友也隻能適可而止。


    維維走了,十幾天後才迴奧德薩。聖誕節我一個人無處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過的。


    安德烈的父母熱情而好客,他還有一對十八九歲的孿生妹妹,活潑漂亮。聽說我在學鋼琴,便硬拉著我一起合奏,又逼著安德烈在一邊伴唱。


    我才發現安德烈還有一個好嗓子,唱起歌來低沉悅耳,有幾分保羅麥肯特尼的味道。


    這個夜晚過得十分熱鬧,鍾聲敲十二點,大家亂糟糟地許願,然後分拆禮物。我帶來的禮物,是一套中國的刺繡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媽媽拿到,她很高興,過來吻我的額頭,連聲說著謝謝。


    象安德烈兄妹一樣,我也得到一份聖誕禮物,一雙彩色的毛線手套。大家皆大歡喜。


    平安夜結束,在我的堅持下,安德烈送我迴去。車一駛入黑暗的街道,曲終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來,感覺兩頰的肌肉笑得酸痛,方才的歡聲笑語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聲音也象來自遙遠的地方。


    “沒有,就是有點困。”我強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和我們去滑雪,一個人過聖誕節?”


    “是啊,我要複習,不是跟你說了嗎?”


    他迴過頭專心開車,“我總覺得你有心事,不知什麽時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裏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著他肩膀:“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你擔心什麽?”


    他哼一聲:“我知道你為什麽。”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麽?安德烈,不要總是扮演先知,你會很累的。”


    他不出聲,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樓下,然後吻我的臉道別:“聖誕快樂,我親愛的女孩!”


    我站在大門口,眼看著他的小拉達搖搖晃晃上了大路,才轉身進電梯。


    房間裏黑漆漆的,隻有室外的燈光映在家具上,反射著微弱的光澤,隔壁人家徹夜狂歡的笑聲、音樂聲,透過未關嚴的窗扇漏進來,愈發襯出一室岑寂,撲麵而來。


    平日無數細微的不如意處,身在異鄉的孤獨無助,在這個萬眾同歡的夜晚,都被無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熱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淚。


    這種時候,我通常不敢給爸媽打電話,怕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惹得他們無謂擔心。


    我隻能捂在被子下麵,斷斷續續哭了一場,等我朦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經透亮。


    聖誕節的下午,我是被手機鈴聲叫醒的。


    我翻個身,極不情願地伸出手臂,閉著眼睛摸到手機,含含糊糊地問:“誰呀?”


    “孫嘉遇。”


    我一下驚醒,霍地坐起來:“你幹嘛?”


    “怎麽這聲兒啊?還沒睡醒呢吧?快起來,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我真是怕了見他,於是隨口扯了個謊:“我不在奧德薩,我出來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頭笑,“你說謊也打個底稿,我就在門外,電話聲我都聽見了。”


    我屏住聲息,果然聽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門,我頓時啞口無言,臉有些發熱。


    “給你二十分鍾,我在樓下等你,快點啊!”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經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在他麵前我好像總是處在被動地位,玩不得半分貓膩。於是飛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臉梳頭,然後穿衣戴帽。


    外麵天氣很冷,又有點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麵的皮膚不一會兒就被凍得顏色發紫,我不由自主裹緊大衣。


    孫嘉遇正靠在車門邊抽煙,見我走近才扔下煙頭,露出一口白牙笑道:“還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為糊裏糊塗失去的初吻耿耿於懷,努力板緊臉,冷冷地問他:“你要給我看什麽?”


    我冷淡的態度,他仿佛置若罔聞,極其戲劇化拉開車後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親愛的公主殿下,請看……”


    兩顆白生生綠瑩瑩的大白菜,靜悄悄地躺在後座上,散發出誘惑的光澤。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態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驚喜地問:“你……你怎麽搞到的?”


    他的唇貼近了,在我臉頰輕輕碰了碰,愉快地迴答:“昨天使館分大白菜,我正好路過,連夜翻牆進去,偷了不少。”


    “又胡說!”


    他看著我笑:“你管它怎麽來的呢?先想想怎麽吃了它。”


    “哎喲,那就多了,醋溜,幹煸,涼拌,白菜肉絲炒年糕……”我掰著指頭數,數得口水都要掉下來了,最後我倆幾乎同時說,“豬肉白菜餃子!”


    他大笑,把我推進司機副座,“走吧,到我那兒去,全套的家夥什兒,就看你的水平了。”


    孫嘉遇住在市區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舊式小樓,分左右兩戶,上下兩層。南麵整幅長窗正對著波濤粼粼的黑海。上迴和彭維維一起見過的那個老錢,還有另外一個姓邱的中國商人與他同住。


    我感覺怪異,無論怎麽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幹之人和睦而臨的人。


    對我的疑問,他解釋得雲淡風輕:“哪天死在房子裏,總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滿惡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爛了都沒人知道。”


    他迴頭瞪我:“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說話這麽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說的是實話嘛,你別不愛聽。”


    我還真沒有說謊,安德烈曾講過一個故事,成功地惡心了我一個星期,看見肉就躲得遠遠的。


    那個案子裏,有一個福建商人,被同鄉在室內殺死,屍體剁碎煮熟後衝入馬桶,堵塞了樓下鄰居的管道。鄰居請來修理工,打開下水道後,發現裏麵充斥著碎骨和爛肉。


    鄰居還以為是被虐殺的貓狗屍體,氣憤之下當即報警。警察在管子裏掏啊掏啊,粉碎的內髒和筋骨取之不絕,最後看到一截人類的手指頭,所有人都唬在當場。


    此案曾在奧德薩轟動一時,並引起房屋租金暴漲,因為當地人寧死不肯再租房給中國人。


    “你說說,好好在國內呆著不好嗎?非要出來,結果把命賠在異鄉,圖什麽呢?”我十分不解。


    對這個故事,孫嘉遇眉毛都沒有抬一下,自顧自熄了火拔下鑰匙,然後才說:“你還記得七公裏市場那檔子事兒吧?”


    我點點頭。之前一直避而不談,如今他終於提到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幾乎沒了人樣,你知道為了什麽?”


    雖然親眼目睹了那個命案,我還是狠狠打了個哆嗦,忙不迭地搖頭。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孫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幫的人,常年在‘七公裏市場’收保護費,作惡太多,場內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實在忍不下去,湊了錢,想請烏克蘭當地黑幫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過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現,被人發現。一個電話,七公裏市場提前關市,滿場商戶幾乎傾巢出動。終於找到他,結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開始發軟,簡直拉不開步子,想起當日遭遇,依然手腳冰冷。


    “動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鄉,從沒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說話軟了吧唧的,砍起他來卻一點兒都不手軟,你就知道這家夥民憤有多大。”


    我打著擺子問:“最終結案了嗎?”


    “三十多號人,警察找誰去?法不責眾。同鄉會出麵,塞些錢這事就完了。中國人內部的事,警察才懶得管。”


    我說不出話來,原來真相是這樣的。難怪他當時叮囑我,不要對警察說一個字。


    安德烈也說過,自打中國人來到奧德薩,犯罪率就開始直線上升。有浙江和福建兩地黑幫迅速崛起的緣故,也因為喜歡身揣巨額現金的中國商人,很容易成為本地盜匪眼中的肥羊。


    孫嘉遇還沒提到海關的盤剝、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間的傾軋。就這麽著,都攔不住烏泱烏泱前仆後繼湧來的人群。


    利字當頭,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孫嘉遇迴頭嘲笑我,“也幸虧你碰上的是這些商人,不然你這個倒黴蛋兒,早被人哢嚓滅口了。”


    我忍著冷戰跟在他身後四處參觀,努力消化這些變態的故事。


    這是一座俄式的傳統建築,原屬於前蘇聯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員。房間內線條流暢的櫥櫃和壁爐,處處記錄著歲月的痕跡,已經陳舊的地毯和窗簾,仍然華美絢爛,依稀能感覺到往日的氣象。


    廚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風格,剛剛整修過,有幾處還能看到火燒過的黑色殘跡。操作台上則作料齊全,灶台上放著一口純正的中國炒鍋。


    這幾乎是我夢想中的廚房,我歡唿一聲,上前躍躍欲試,“酸辣白菜?”


    “你真會做飯?我以為藝術家都不食人間煙火。”他倚在門框上訕笑。


    “你才藝術家,你們全家都藝術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從事藝術的人,總以為藝術是浪漫的代名詞,其實藝術和其他職業一樣,也會遭遇生計問題。吃不上飯的時候,藝術什麽也不是,所以“民以食為天”才能一直是顛撲不滅的真理。


    幹辣椒和白菜一進燒熱的油鍋,廚房裏頓時濃煙滾滾,歐式煙機形同虛設。我被嗆得連打噴嚏,眼淚汪汪地推開窗扇換氣。


    菜才出鍋,就聽到大門被人打得一片山響。


    我起初沒做理會,等了一會兒門外還是一片嘈雜,屋內卻無人迴應,隻好自己提著鍋鏟出去開門。


    剛把門上的鐵鏈取下,大門從外麵“哐”地一聲被人踹開,兩個頭戴消毒麵具的的人衝進來,一把推開我直奔廚房。


    我踉踉蹌蹌退後幾步,尖叫一聲:“孫嘉遇!”


    孫嘉遇聞聲從浴室竄出來。我驚魂未定地指著廚房,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二話不說,拎起一把椅子就衝了進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話音未落,就見他臊眉耷眼地出來,一路陪著小心,把那兩人一直送出大門。


    我好奇地探頭出去,看到門口停著兩輛消防車。


    孫嘉遇迴來,一屁股坐沙發上抱頭哀歎,“誰他媽的這麽多事兒啊?一個月兩次火警,房東會把我掃地出門。”


    上一次自然是因為彭維維,可憐的鄰居已經被嚇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闖了禍,躲在一邊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惱羞成怒:“還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脫下來。”


    他隻披著一件浴衣,渾身上下還在滴水,屁股下麵一片水印。浴衣帶子馬馬虎虎係著,看得出來,裏麵什麽也沒有。


    突然間我麵紅耳赤,連忙把臉轉到一邊,真的不敢再笑。這人說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廚房裏一片狼藉,到處覆蓋著厚厚一層白沫。那盤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鍋清燉牛肉也受了連累,隻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極,不停地埋怨:“你說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沒火他救的什麽火?”


    看我一副沮喪的模樣,孫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現在有事做了,打掃廚房吧。”


    他也換過衣服,和我一塊兒跪在地上清理現場,兩人奮戰兩個多小時,才把廚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沒吃東西,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裏不停地咕嚕作響,最後的動靜實在太大,連孫嘉遇都聽到了。


    他背過臉悶笑一陣,奪過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迴頭再說,我們出去吃飯。”


    看看表已經晚上七點,我猶豫:“明天還有課,我該迴家了。”


    他不容分說,拖起我就往外走:“剛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歡。快走,我也要餓瘋了。”


    車輪碾在冰凍的雪地上沙沙作響,車一直往奧德薩郊外駛去。窗外漆黑一片,隻有前車燈的光柱裏,看得到大片飛舞的雪花。


    不知為什麽,我有點害怕,老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忍不住問:“咱們去哪兒?”


    “拐你去賣。”他麵無表情,同時伸出一隻手,冰涼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著。


    明知他在開玩笑,還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車子停在一座鄉間別墅前。他上前按鈴,大門先開了一條小縫,接著才左右洞開,應門的是一位當地裝束的老婦人。


    孫嘉遇擁抱她,老太太則親熱地吻他臉頰,兩人說話語速極快,我一句也沒聽明白。


    孫嘉遇迴頭招唿我:“趙玫,過來。”


    我慢慢走過去,他握住我的手,給老太太介紹:“妮娜,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對我點頭笑笑,帶著我們往屋內走。我注意到她的半邊身體是歪的,一條腿仿佛不聽使喚,走起路來異常艱難,卻努力保持著脊背挺直的姿勢。


    我用力捏一捏孫嘉遇的手指。


    “切爾諾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輕聲說。


    我張大嘴看著他。他搖搖頭,示意我放鬆表情。


    曾在網上看到過當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沒想到事隔十幾年,還能看到那場劫難的受害者。


    進了別墅,隻聽得木地板在我們腳下咯吱作響,客廳內空蕩蕩的,僅有幾間簡單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風掠過,屋裏屋外幾乎一個溫度。


    老太太站住,和孫嘉遇說了幾句話,我隻聽得懂晚餐、廚房幾個單詞。


    “我們去廚房,那兒比客廳暖和。”他簡短地翻譯。


    晚餐很簡單,隻有一鍋濃湯,一點土豆泥,還有孫嘉遇帶來的列巴和中國雙匯肉腸。


    我已經餓過了勁,對著餐桌上的食物直發呆,不明白這家夥帶我來這兒,到底什麽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東西夾我盤子裏。


    我打量著,滿腹狐疑,“這什麽?豆腐?”


    “嚐嚐,嚐嚐就知道了,烏克蘭名菜。”他特起勁地勸,我卻覺得他的笑容不懷好意。


    咬一口,味道還行,就是口感有點怪,我猶豫著再咬下一小塊。


    “還好?”他笑嘻嘻地問。


    我點點頭:“到底什麽東西?”


    “豬肥膘。”


    “什麽?”


    “鹽醃的豬肥膘。”他奸計得逞,樂得前仰後合。


    我捂著嘴衝進衛生間,兜底吐了個幹淨。打小不挑食,就一個毛病,除了絞得粉碎的餃子餡,一點兒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媽的不是東西。”我吐得上氣不接下氣,恨不得刨個坑埋了他才解恨。


    “嘖嘖,又說粗話,”他捶著我的背,還在貧,“這不你要求的嘛,豬肉白菜,咱一個都不能少。”


    “滾開!”我氣得什麽似的。


    “她沒事吧?”鏡子裏出現老太太微笑的臉,“如果沒事,請來書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語緩慢清晰,我總算聽懂了這句。


    通往書房的門一打開,我立刻傻了,如入夢境。原來這裏另藏著一個乾坤。


    酸枝木裝飾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書架,所有的書籍分門別類放置得整整齊齊。


    我一路看過去,各種版本的鋼琴曲集、歌劇樂譜和古老的膠木唱片應有盡有,整個房間如同一座包羅萬象的音樂圖書館。靠牆放著一座老式鋼琴,琴蓋開著,白色的琴鍵已經泛黃。鋼琴上方的整麵牆壁上,掛滿了不同質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同一個年輕美麗的俄羅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劇院、鋼琴、鮮花……


    有一張放得最大的照片,摟著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識。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臉上的皺紋如溝壑縱橫,實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麽相似之處。


    她示意我坐下,聲音溫和卻蒼老,“玫,你叫玫對吧?為什麽要來奧德薩?”


    為什麽?因為這兒生活費便宜,簽證也好拿。


    可我不能說得這麽露骨,丟咱泱泱大國的人。官方的標準迴答一般是這樣的:“我熱愛奧德薩,因為這裏是世界著名鋼琴大師吉列爾斯和裏赫特爾的故鄉。”


    我自己再多發揮一句,“還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這裏。”


    孫嘉遇正在一邊坐著翻書,聞聲抬頭看我一眼,笑得極其曖昧。


    我明白他想什麽,無非是笑我花癡,索性再接再勵,“好象《絕代豔姬》裏的閹伶歌手,神秘美麗,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滿臉皺紋象盛開的菊花,轉身對他說:“青春啊,我也這樣過,崇拜喜歡一個人……”


    慢著,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蘇聯的人民藝術家、畢業於奧德薩音樂學院的埃米爾·吉列爾斯?


    那麽,眼前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來,激動得說話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搖頭製止我,笑容裏有說不出的酸楚,“都過去了……”


    孫嘉遇站在她身後,皺著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覺地閉上嘴。但她的情緒明顯受了影響,沒說幾句就借故離開了。


    望著她踽踽離開的背影,我有點心虛,“我說錯話了?”


    “沒有,就是有點兒傻。”


    “切!”


    “切什麽切?”他拍我的後腦勺。


    “你怎麽會認識她?”


    “傻子,還沒看出來?她就是我現在的房東啊。”


    “啊?”我睜大眼睛,“那她為什麽不在城裏住,一個人待這麽荒涼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蘇聯的高官,不過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幾千盧布的退休金,解體前還象那麽迴事兒,能維持不錯的生活水準,現在黑市換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麽活啊?”


    我幾乎沒立正迴話,以表達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鋼琴界一提起,人們的景仰還是象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沒錯,和她同時代的幾個人,都在歐洲其他音樂學院任教,她因為身體原因才留下來。”


    我充滿向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輔導我的鋼琴,給她做幾年貼身女傭我都樂意。”


    他看著我,一臉的不懷好意:“對啊,她一封推薦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該對我態度好點兒?”


    我沒理他,隨手拿過幾本樂譜翻著,可心卻在撲撲跳,為我未卜的運氣而忐忑。


    孫嘉遇笑笑,取了幾張唱片走開。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電唱機,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膠木唱片放出來,卻有一種特殊的旖旎,書房裏立刻溢滿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詠歎調。


    他順手關門,又倒了一杯紅酒,在安樂椅上坐下,閉上眼睛假裝養神。


    我思想鬥爭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誘惑,走過去蹲在他跟前,討好地說:“喂,商量個事兒行嗎?”


    他睜開眼睛,指指自己的大腿:“坐這兒來,坐這兒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著他,不肯挪動。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閉上眼睛。


    我咬牙掙紮二十秒,終於滿懷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動了動,向上勾起一個不懷好意的弧度,懶洋洋地開口:“你想商量什麽?”


    “問問她,肯不肯輔導我,我出輔導費。”


    “嗬,好大的口氣。”孫嘉遇樂了,眯起眼睛看著我,“她從不輕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資質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過你連一小時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貴,怎麽付得起她的費用?”


    我明白說錯話了,登時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記性,連我隨口說過的話,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點,嘴唇輕輕蹭著我的麵頰,柔聲說:“今晚不迴去了,嗯?”


    我不說話,心裏劇烈掙紮著。下麵會發生什麽,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歲無知少女。


    他尋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綿密纏綿的親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樣。我從頭頂到腳趾都酥軟下來,心中如生出無數密藤,隻想找個東西死死纏住。


    壁爐裏的木炭安靜地燃燒著,時不時劈啪一聲,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紛飛,室內卻溫暖如春。


    大雪,壁爐,唱機,紅酒,處心積慮的氣氛和誘惑,他一直在引誘我,從開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頭,牙齒一顆一顆解開我襯衣的紐扣。


    杯中的紅酒從上方一線流下,胸口一陣冰涼,他的嘴唇隨即貼上來,或輕或重地吸吮著,我緊張得渾身僵硬。


    “放鬆,寶貝兒,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邊低聲說。


    在他進入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因為疼,也因為相隨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總是害怕未知的變數。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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