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越靠近邊關,楚元昭的心中就越悲涼,就連大師兄素來漫不經心的麵孔,也多了兩分凝重。


    風沙吹到人的臉上有粗糲的沙感,割裂出一道道的小口子,沒有血,很疼,楚元昭甚至無法想象,那些戍守的邊關的戰士是怎樣一日一日的苦捱過來的。


    這一日,他們在一處山巒下落腳,三人躲在帳中,風沙走石,砂土飛揚,帳篷被卷得唿唿作響。


    拂柳打開了一小壇酒,江東梨花白,濃鬱的酒香彌漫了帳篷內,唿嘯的寒意仿佛也被吹散了。


    楚元昭伶俐的將酒倒在小酒壺中,用尋常的翠玉盅捧了,呈給大師兄。


    一盅飲罷,性慧白玉無暇的麵上泛起淡淡的紅意,將酒壺接過,自斟自飲,連飲三杯,方淡淡開口道:“我的一位長輩,便葬在這裏,她生平唯有一願,馳騁沙場,扞衛邊關,但她窮盡畢生之力,卻未能如願,一生被困在亂局中,不得自主。”


    楚元昭小口小口的喝著酒,他並不喜酒,隻是寒意刺骨,借以驅寒,他眼珠轉了轉,忽然道:“是靖寧長公主嗎?”


    他沒有用國號,因為那位靖寧大公主的立場,世人皆知,雖是問詢,但楚元昭卻用了肯定的語氣。


    性慧不語,楚元昭卻沒有問下去,他還有更多的疑問,例如,大燕末年,蠻夷舉兵,大肆侵犯中原,燕仁帝為保天下安寧,中原不受五胡亂華之恥,命大軍揮師北上迎敵,致使大燕兵力薄弱,魏君趁機造反,奪得天下,那時的靖寧長公主歸屬京師禁衛軍,若依此說來,靖寧長公主真正的敵人應該是蠻夷才對,為何會葬在玉門關呢再者,關於大師兄的年紀,一直是楚元昭非常好奇的問題,當然,隻是想想,讓他問出口,他不敢。


    性慧輕歎,明亮的清眸,沉甸著如皎月一般的光華,如潭水般清澈,令人不自覺沉淪。


    楚元昭垂下眸,不敢再看,大師兄的風采,世間言語無法形容,人皆有愛美之心,但若能令人喪失心智,沉湎其中,非福乃禍,他年齡雖小,心智尚未堅定,但他可以選擇敬而遠之,這世上,表相與內裏迥異的事物太多了,太過美好的東西,不是有毒,就是戰鬥力爆表,對於自個的機智,楚元昭默默的為自個點了個讚。


    一小壇酒很快便飲盡,楚元昭殷勤的又捧了一小壇出來,將壇子用錦帕擦拭得光亮照人,又淨了手,才打開壇蓋,小心翼翼的置入溫酒壺中,又撥了撥小火爐的火。


    性慧斜他一眼,道:“窮講究,梨花白最宜涼如水,方得醇厚,白白糟蹋了一壺上等佳釀。”


    楚元昭嘿嘿一笑,話是這般說,但楚元昭呈的酒,吹毛求疵的大師兄還是勉為其難的喝了,畢竟就剩這最後一壇了。


    江東杜家的梨花酒,千金難得,二十年方可一品,二十年也隻得十餘壇,百年的梨花白統共隻餘五壇,而大師兄可恥的索要了四壇,至於僅存的那一壇,如果不是杜家的家主,舍了老臉,撒潑打滾,以死相逼,保不準一壇都餘不下。


    想到杜家,楚元昭開口道:“大師兄,杜家隻釀酒嗎,和您相熟?”


    性慧似笑非笑,道:“昔年長輩的舊仆,沒多大本事,也會兩分釀酒的手藝。”


    楚元昭撓了撓頭,笑咪咪的說:“聽說江東杜家百餘年,人才輩出,倒是難得的清貴。”


    “清貴?”性慧冷哼一聲,冷冷道:“姑蘇林家才算得上正經的清貴,隻是子嗣不旺,曆數各朝各代的門第宗族,也唯有林家稱得上從一而終的本分,一介姓氏,若忘了本,那也沒多大用了。”


    楚元昭默然,大師兄一針見血,自魏晉的崔盧王謝以來,皆有悖逆子弟,亦有忠貞之士,名臣將相不知幾何,隻是一朝失了忠義二字,便受帝王忌憚,日趨沒落,成為史書上的寥寥數行字。


    楚元昭眼睛蹭的亮了,眨也不眨的盯著嫡親的大師兄,饒是淡定如性慧,也被楚元昭盯得頭皮發麻,曲指狠狠敲他一記。


    楚元昭抱著頭,興高采烈的說:“大師兄,你也會帝王心術呀,教教我吧!”


    性慧。。。。。。。。


    拂柳。。。。。。。。。


    見少年眼神晶晶發亮,直勾勾盯著他,性慧無奈的歎了口氣,道:“你是不是喝酒昏了頭,我一個出家人,方外之士,上哪去研究你們帝王心術?我是吃飽了沒事幹嗎?是不是招個兵買個馬 ,把你們老楚家一窩端了,再讓全天下的人都信佛教,男的做和尚,女的做尼姑,再順便來個大一統,讓天下人謹遵戒律,不得成婚生子?”


    拂柳哈哈大笑,楚元昭臉色微赧,的確有點尷尬,但在大師兄麵前,被奚落已經成了習慣,楚元昭很坦然。


    頓了頓,楚元昭大大方方的問:“但,方才大師兄所言,不正是帝王心術嗎?大師兄見識淵博,教我不是正好嗎?”


    “嘖,”性慧搖了搖頭,譏諷道:“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你讀了那麽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楚元昭思索片刻道:“我讀過,也仔細想過,但總覺得混混沌沌的,方才大師兄所言,令我茅塞頓開,四書隻教我之乎者也,似是而非,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再細想下去,又似乎沒什麽用,心正而身修,國治而後天下,修身為本,我本就是心正之人,何必再修。”


    楚元昭一直是個謙虛平和的秉性,自誇而談,還是生平頭一遭,但他臉色極為平和,仿佛對自己的認知深以為然。


    拂柳感歎道:“大爺,我看是他書看多了,把人看傻了,這簡直就是個迂腐疙瘩。”


    “還是個餿了的迂腐疙瘩。”拂柳又加了一句。


    楚元昭。。。。。。。。


    性慧按了按鬢角,歪迴榻間,道:“你認為儒學是什麽?”


    自北宋衍聖公失節之後,一門同侍三主,儒家的地位陡然下降,待到大燕開國之君驅除韃虜,統一中原,衍聖公的地位更是如同雞肋,屢遭世人鄙夷,這自然和燕太、祖的態度有關,他肯用儒臣,卻不肯封蔭衍聖公家族,故此,大燕的文臣不止和武將勢同水火,針鋒相對,更與皇室失和,三足鼎立的狀態,大燕竟能維持三百餘年,實乃匪夷所思之事。


    至於楚元昭的祖宗,那更是個牛人,那是一個不認親爹,於祭天之時,公然宣稱天地生吾,吾乃上天之子的神人,他連親爹都不認,還會抬舉衍聖公?癡人說夢。


    而文武百官對此集體緘默,盡皆無視,主要是因為那位神人戰鬥力太強,戰鬥力強悍到四海之內盡皆俯首,四海之鄰,閉關鎖境,老實得比鵪鶉還鵪鶉。


    當今天下文臣仍是主力,卻遠遠達不到儒家頂冠的地位,楚元昭思考了一番,道:“自武帝獨尊儒術,儒學隻是一門用來統治國家的工具。”


    性慧道:“你既然知道,又為什麽要去琢磨四書,工具隻在於用的順不順手,後世屢屢抨擊武帝窮兵黷武?你認為對嗎?武帝在你看來,是一個合格的君主嗎?”


    楚元昭毫不猶豫的點頭,正色道:“是,毋庸置疑,縱然有過,但絕對是一位偉大的帝王。”


    性慧又道:“那你有沒有發現,大燕的那位和你們家那位,行事方略都吸取了武帝之優,這便是以史為鑒的意義,曆史有對有錯,前人做過的錯事,若不吸取教訓,一錯再錯,那不是思慮不周,而是愚不可及,但往往有人,總是狂妄自大,動輒想當然,前人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豈不是可以流芳千古,一個人就是再傻,也不會效仿那種蠢貨!


    楚元昭聽得全神貫注,性慧砸他一記,冷聲道:“帝王之術,放著那麽多前車不鑒不去學,反求教他人,我看你就是第一種蠢貨,榆木腦袋。”


    榆木腦袋楚元昭委委屈屈的被砸到了地上。


    “對了,別指望你爹,你那個爹命好,前有好祖母為他鋪墊基業,後有執政大長公主不動如山,你要學他,一肚子陰險,遲早被他坑死,帝王有帝王的處事方法,不同時代要有不同的對策,不然,你以為就你爹那微末伎倆能登上皇位?不需要封疆擴土,修養生息的年景,找個守成之君將就將就。”


    楚元昭眼前一黑,一口血梗在喉頭,嗆不出來,咽不下去,他也覺得他爹挺平庸,誰讓前幾任帝王光芒萬丈呢?況且有高祖父這個老天爺的親兒子,誰和他老人家比都得黯然失色不是,但是,平庸就平庸吧,守成就守成,也不能把大位比喻成玩意,隨便找個人湊活下,而那個人正好是他親爹。


    他也不喜歡他親爹,甚至恨他,但是,大師兄這話也太刻薄了些。


    楚元昭眉目微擰,心底那個五味陳雜的滋味喲,就甭提了,他恨不得自己此刻,被大師兄一度話噎得暈過去,一了百了。


    帳外狂風怒號,黃沙漫天,帳內,楚元昭窩在地上,陷入深深的反思,他在自我反省,對於大師兄的刻薄,他必須(一定)要提高自身的抗打擊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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