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城,夏天。


    布置簡單的住院病房裏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混合氣味。一個人長期囿於鬥室吃喝拉撒的氣味。


    一個不健康的人。仿佛連唿出來的空氣都帶著病菌。


    賴成軍想到早上過來記錄基本情況的小護士——他以前見過不少這種女孩子,即使是美女,對上他也難免麵紅耳熱、或大膽或矜持,多少有些失態——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人避如蛇蠍。小護士那口罩應該堪比防毒麵具了吧?


    他本來以為自己很強大,到頭來卻被小小的病毒打敗。


    那種病毒,叫做hiv。


    ——人類免疫缺陷病毒。


    它導致的疾病叫做aids,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症。


    看,這麽拗口,他都能記住。


    賴成軍不禁苦笑,確認感染之後至今,他花在相關知識上麵的精力已經遠超過去學生時代的總和。但是又有什麽用呢?知道的越多,無非是更加絕望。


    身心的雙重受創,如今基本是過著苟延殘喘的生活,看在別人眼裏,大概也隻當他是個活死人吧?


    賴成軍拿起收在床頭櫃的鏡子,作了很久的心理建設才敢去看自己的臉——


    嗬嗬,他曾經引以為傲的臉,把眾多小姑娘小夥子迷得走不動路的臉,如今已經不再平整光潔,紅斑、脫屑隨處可見。


    這些還不算什麽,最可怖的是他臉上從鼻翼到嘴角隆起的詭異包塊,將他原本高聳入雲的漂亮鼻梁擠的歪到一邊,又將迷死人的嘴角向下拉,整張臉都變了形,活像是恐怖片裏正在變身的怪物——


    這張詭異的臉曾把來探病的金發碧眼小侄子嚇哭,“!i hate s!(小醜!我害怕小醜!)”


    他媽媽——賴成軍那個嫁給老外的表姐立刻道歉,解釋說她兒子有什麽“小醜恐懼症”。


    coulrophobia(小醜恐懼症)。表姐還把這個單詞寫在病曆廢紙的空白處給他看。


    他不知道對這個時候的自己來說,多學一個生僻的單詞有什麽意義,但奇怪的是一群探病的親戚居然就順著這個話題,討論起形形j□j的恐懼症來,什麽羽毛恐懼症、水獺恐懼症……說的眉飛色舞,仿佛躺在病床上的賴成軍根本沒什麽大事,大家還能歌舞升平的討論高端偏門話題。


    那場探病看似其樂融融,卻是他最後一次體會到所謂大家庭的溫暖。後來隨著他的病情每況愈下,來看他的人越來越少。即使有人來,也半是探病半是洗腦。


    “唉,你也是,太不注意了——”


    賴成軍冷笑一聲。是,的確怪他自己不知檢點,仗著有副好身家好皮相,送上門來又可心的美人不吃白不吃,又結交了一幫損友,想要平靜都不可得,夜夜笙歌找刺激,久走夜路居然真tm撞上了鬼……還是鬼王。


    他的前車之覆一度成為小圈子的後車之鑒,一個個聲稱要清心寡欲、修身養性,連他們常去幫襯的幾家夜店都受到衝擊,營業量暴跌三十趴——


    但賴成軍不認為他們真的能做到清心寡欲,畢竟本性難移,不是目睹了別人的杯具就有自我約束力的。果然沒過多久,那群人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該潛潛,最多玩起來稍微收斂一點而已。


    ——賴成軍腦中冒出許多瑣碎事跡,漸漸的,連鏡子裏自己的新形象也能接受了。不就是鼓了個包麽,就當再來一次青春期唄!


    但這種自我安慰僅持續不到五分鍾。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敲門進來,他就慌得扔了鏡子躺迴床上。


    那個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跟他打招唿,叫他……幹爹。


    賴成軍對這個稱唿也隻能苦笑。來看他的青年是他資助過的學生,正好學醫,目前就在這家醫院輪轉,不得不對他“盡孝心”,估計此刻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吧?


    他這個幹爹當的不稱職,除了知道幹兒子叫肖清容,大學前幾年的學費來自他的資助,在這間醫院學習之外,其他一無所知。他甚至連自己當初通過什麽渠道資助的這孩子,都不知道。他是娛樂圈小開,這個資助貧寒學子的基金項目是從上一輩傳下來的,平時都有專門的秘書跟進,最多期末時拿份成績單給他過目——但他哪有閑心過問這孩子考了六十還是九十,從來都敷衍以對,隻當遵從“迴報社會”的父訓。


    想不到最後看盡冷暖,留下來的卻隻有肖清容。也怪他正好學醫——好吧,賴成軍承認,肖清容對他做的,也許已經超過了他應該的“迴報”。


    “……感覺如何?我剛才去護士站查過記錄,尿量有點少——昨天晚上起夜了嗎?起了幾次?”肖清容推了推眼鏡問,手上還拿了個本子做記錄。


    賴成軍沒來由的冒出火氣,“你是我主治醫生嗎?這種問題還要翻來覆去的問幾遍?”


    “不是的,”肖清容見他忽然發怒,不禁有些無措,但隨即解釋道,“這個病會影響到腎髒,所以如果出現早期症狀要引起重視——不然你把腳伸出來,我按按看腫不腫。”


    賴成軍沒理他。


    “……幹爹,迴答我。”青年終於忍不住開口。


    賴成軍冷笑一聲,他還把自己當幹爹麽?不是把自己當成被數據代表的小白鼠?“不記得了,你要想知道,今天就陪床唄,自己親自數數我起了幾次?”


    雖然肖清容叫他“幹爹”,但他並不是如今人們心照不宣的那種“幹爹”,這個稱唿玩笑成分居多,但這陣子大概是許久沒和小情人廝混,心中那股邪火壓不住,正好肖清容撞到槍口上,就拿他來調戲了。


    肖清容沉默一下,賴成軍還以為自己把他為難住了,卻不料青年點點頭,“好吧,我陪床。”


    雖然兩人都知道此陪床非彼陪床,但剛才“幹爹”現在就“陪床”,難免有一絲曖昧的尷尬。


    賴成軍咳嗽一聲,“腎什麽的不緊要,你倒是幫我看看這臉怎麽弄好——”


    忽然胃部泛起一陣惡心不適感,他努力按捺了下去,不想在青年麵前失態。


    肖清容說,“這是機會性感染——”


    “我知道,我看的書不比你少,”賴成軍打斷他的話,望望床頭的一堆相關書籍,“不用你給我科普了——就說說怎麽治,天天看著糟心死了。”


    青年耐心的解釋,“其實,比起這個,現階段其他問題更值得關注。”


    賴成軍沒好氣的說,“對我來說臉最重要。”


    青年沉默。


    賴成軍心裏憋悶,也不想讓別人開心,索性如他的名字一樣賴上了,“你說臉不重要?你從進門之後有正眼看過我嗎……醫生,說的好聽,表麵上客觀冷靜,內心還不是會像正常人一樣,本能的恐懼厭惡。”


    肖清容似乎是被他的話激起來了,還真的毫不避諱的看向他。


    賴成軍想象著青年眼中的自己,一定是醜陋不堪、可比怪物,他也破罐子破摔,索性得寸進尺的問,“看看又怎樣?你敢親嗎——對著這種臉,你敢不敢親下去?”


    這次肖清容沒那麽容易被激將,眉頭皺的更深。


    賴成軍知道自己是在遷怒,是在撒潑,是在傷害或許真正在意他的人,但仿佛心裏長了個毒瘤,膿汁不斷的往外冒,仿佛就要看著別人也難受,才能好過一點。


    肖清容忽然湊近,倒把他嚇了一跳,心想這孩子該不會真的伺候自己伺候出病了吧?連忙往後一躲,訕訕的道,“沒藥醫是不是?又不是什麽諱莫如深的事——你幹爹我還是有這點承受能力的,不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麽?不用跟我麵前委屈了,我知道你孝順,將來多留點東西給你,不會虧待你的。”


    “不是的,幹爹,我——”青年想說什麽,卻被他打斷。


    “迴去上你的學,不用管我。”賴成軍幾乎是惡狠狠的說。


    青年搖搖頭,“我不可能不管你的,幹爹。”


    “不就是那幾萬塊學費麽?別一天到晚想著,那點錢不給你也是給別人,你成績不錯,沒浪費——這些話還要我對你說幾次?”


    賴成軍每每看到青年麵對自己時那張心事重重的臉就不高興。他做的這一切,是為了還債麽?成績好的孩子心氣高吧,家窮上不起學、被人資助了難免自尊心受損,雖然未曾說出口但一直耿耿於懷吧?自己如今落魄,總算能讓他找到成就感?可以居高臨下,以一個健康人的身份,再加上專業人士的身份,雙重的優越感。


    青年依然沉默。


    賴成軍忽然笑了,“你要真想幫我,也不是沒辦法。”


    “什麽?”肖清容不解的抬頭,帶著……一絲可以說期待的目光。


    “幫我弄點那什麽……安眠藥?你是醫生,應該能弄到吧?”賴成軍朝他擠擠眼睛,雖然知道此刻自己這個動作多半也會嚇到人,但風流了一輩子,放電的本能改不了啊。


    肖清容一愣,驚訝的望向他。


    “很奇怪麽?你要是我,還有活下去的動力麽?”賴成軍苦笑一聲,“全身都痛,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天天抽血吃藥,掉頭發,惡心嘔吐,出門就戴口罩,被人當猴子圍觀,動不動就來個tm的機會感染,變成自己都認不出來的樣子——換成你,還想活下去嗎?”


    “幹爹……”


    “別叫了,我受不起,”賴成軍擺擺手,“別跟我這兒呆了,一不小心被傳染了,看你上哪兒哭去。”


    “傳播途徑主要是三種——”


    “好了好了,”看他又要科普,賴成軍厭倦的說,“幫不了我是吧?那你迴去,讓我靜一會兒吧。”


    “幹爹,我今天來是為了——”


    “滾。”


    說完這個字,他立意不再理會肖清容,轉身裝作補眠,青年呆立良久,見他毫無鬆動的意思,隻得留下帶來的東西,拉開門走了。


    有那麽一瞬間,賴成軍想把他喊住,讓他留下來。


    但,留下來又能怎樣呢?他自己還不是要死,不過是早幾天晚幾天。這麽下去,會把所有人都拖垮吧?他記得初次見麵時,肖清容比現在的狀態要好得多。


    盡管貧窮,盡管要受惠於人,卻沒有因此折損他的尊嚴,賴成軍還記得初見這個青年的刹那印象。


    很幹淨的孩子,跟他、跟他的損友或是小情人不一樣。


    要是早一點認識這樣的人就好了。賴成軍歎息一聲。他看到肖清容留下的東西,是一隻訂製的蛋糕,哦,他還記得今天是自己三十九歲的生日。


    今天還記得他生日的,大概就隻有肖清容了吧?賴成軍自己都差點忘掉。


    三十九歲,原以為會是鮮衣怒馬、大展宏圖的年紀,想不到卻麵目全非。


    ——雙重意義的“麵目全非”。


    ……他太驕傲了,接受不起這樣殘酷的現實。


    既然是個錯誤,就把它結束吧。


    最後打了幾通電話,賴成軍感到一陣輕鬆。不管那孩子是真心還是偽裝,至少他在自己最後的日子裏盡心照顧,也該得到迴報——其實自己向來紈絝,能留下的已經不多。


    幹兒子,再見。


    ……


    仿佛經過一個漫長的夢境,賴成軍醒來,發現自己所處的並非單人病房。曾經時時刻刻折磨他的各種不適仿佛都消失了。他心中一驚,光著腳跳下床,撲到梳妝鏡前麵——


    是自己的臉,卻年輕了不少,光潔俊美、毫無瑕疵,沒有紅斑脫屑,更沒有那個詭異的包塊!


    他這是……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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