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醫站在床邊,將燭火調勻了,也顧不得把脈,先止血要緊。他剪開了丞相背後沾滿血跡的衣襟,血跡因有部分幹涸了,粘在肌膚上,禦醫隻得慢慢地把他的衣服解下來。


    澄紅的燭火,映得丞相背後的肌膚,如玉一般白皙透明。還有纏了許多圈,幾乎要把丞相整個身體都要蓋住的繃帶,白色的繃帶被傷口滲出來的血,染得一塊塊的紅色。他一點點用剪刀剪開,斷開的繃帶,散亂在丞相細瘦的手臂上,後背上一條條猙獰的傷口,露了出來。


    這傷本來就快好了,但因為丞相的硬脾氣,硬是又讓傷口崩裂開來。


    禦醫歎了口氣,從藥箱中拿出藥瓶,將藥一點點均勻地撒在傷口上。


    原來丞相大人後背上的傷,是前幾天丞相大人自請鞭刑所致,幾十鞭下來,曾經的侯將軍都受不了,修養了半個月才見好,更何況——


    “這人還受了點風寒,”禦醫看診之後對明重謀說,“傷口發炎化膿,卻還不肯好好休養,難怪會昏過去。”


    明重謀想到那一日,天色昏黃入夜,澄黃的燈火,沒有讓明重謀看出謝臨的臉色早已蒼白如紙,他隻是憤恨和惱火,還有很多不知名的情緒縈繞在胸口,所以錯過了很多事。


    當晚,謝臨便言稱陛下賜鞭刑,陛下卻因侯將軍辭官歸田,忘了行刑,謝臨便找人,對自己施以鞭刑,他告訴明重謀的時候,明重謀還覺得他是奸佞之臣,說什麽話,都不能信,甚至還把他趕了出去。


    “當晚,朕記得他來的時候,還沒下雨,走的時候,才下的雨。”明重謀問賴昌,“那晚上,他帶傘了麽?”


    賴昌答道:“迴陛下,小人曾給過丞相大人一把傘,隻是起初他沒接,好像是因為心情不太好,整個人都淋得濕透。”


    難怪,隻怕當晚便得了風寒。


    結果自己還給他添亂,說不上朝就不上朝,這家夥嘴硬得很,也硬著一口氣,堅持讓自己上朝。


    最可恨的是,自己還說,大臣有什麽事就去找丞相,不要煩朕。


    簡直就是昏君說的話。


    明重謀長歎一口氣,“讓丞相大人好生歇息吧,有什麽事,身體休養好了再談。”


    謝臨在錦繡宮呆了兩天,就出宮門說要迴丞相府。


    錦繡宮的主人雖然是霜妃,但霜妃一看到謝臨的臉,便打心眼裏發顫,於是幹脆眼不見心為淨,霜妃自行挑了個小屋,和個宮女丫鬟擠在一個屋子裏,倒可憐那陪睡的宮女,兩夜來睜著眼睛到天明,一對黑眼圈總是帶著怨念。


    謝臨知道自己不太受歡迎,前兩天是實在動不了,也就沒辦法,第三天他便再也不能接受,向霜妃告辭。


    霜妃知道,這謝臨可是全大楚朝最有權勢的人,連陛下都要禮讓七分,性命就跟金子似的寶貴,一舉一動,全宮廷全大楚都看著呢,連帶著,這錦繡宮,也跟著蓬蓽生輝起來。陛下和大臣們三天兩頭就往這裏跑。


    謝臨說要離開錦繡宮迴丞相府,這可是大事,霜妃自覺自己一人做不了主,連忙找皇帝,如此這般如此這般一說,明重謀當即臉色一變,直奔錦繡宮而來,“你離開這裏,沒有禦醫照顧著,沒有全大楚最好的藥供著,你的傷養不好。”


    看著明重謀掩不住的急切之色,謝臨不禁有幾分奇怪。


    “若是陛下同意,那禦醫臣可否姑且帶迴丞相府,就近看顧。若說用藥,丞相府雖然不及皇宮,但幾分藥材,卻也還買得起,陛下不必憂心。”


    “朕自然不憂心。”明重謀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那便迴去吧,有什麽需要,派人捎信兒到宮中帶到朕麵前,就是了。”


    “謝陛下。”


    這一休養,又是半個多月過去了。明重謀也沒了之前謝臨不顧政事的怨言,埋頭苦幹,奏折,政事瑣事劈頭蓋臉的打過來,明重謀也隻得忍了。一想到謝臨還在躺著休養,這紛擾勞累之苦,便莫名得忽然能忍受下來了。


    但這些時日,謝臨卻絲毫沒有要求宮中送什麽藥材過來,明重謀無奈,便也著宮中禦醫,寫上傷寒和傷口發炎會用到的,或是補氣養血的方子,著人去買,專門買那些貴重的一件件送進丞相府。


    謝臨卻也不謝恩也不拒絕,明重謀也不知道他是接受還是拒絕,便在除了煩政事之外,又多了好多別的煩心事。


    xxx


    “你這又是何苦?”從宮中帶到丞相府的禦醫來迴踱步,歎了口氣,“謝伯父和謝兄弟,見到你這樣,也不會好過的。”


    謝臨微側了身,躺在床上,冷冷道:“洛石阡,你還是迴宮去吧,丞相府不需要你。”


    洛石阡臉色一變,大踏步湊近來,“謝靈兒,你這就要趕我走?”


    謝臨翻了個身,麵衝向牆壁,“謝靈兒?那是女人的名字,我是她兄長,她早已死了。”


    死在那一年的洪水中,父母兄弟,全在謝臨中探花的那一年,全部死盡,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


    連自己是誰,都沒法清醒地意識到了。


    謝臨閉上眼,不再理會他。


    洛石阡一聽此話,氣了個半死,“好你個謝靈兒,虧我還和你有婚約呢!你就這麽躲我,你看我再理你一下的,我就跟你姓!”門外墨兒正端著熱騰騰的藥小碎步走進來,見到洛石阡,眼睛雖然閃著怒火,但瞳眸發亮似的,盯著謝臨看,臉還一點點湊過去,挨得謝臨倍兒近。


    墨兒直接尖叫一聲,把藥放在一邊,抓著洛石阡的領子就往外走。


    “喂喂,你幹嘛!”洛石阡正要貼近謝臨的臉,好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那張欠抽的損臉,卻被一人抓著領子往外拖。


    這小姑娘力氣倒是不小,一直拽著他走,他連拒絕的話都還來不及說出口。“大姑娘動手動腳的,”墨兒剛鬆開手,洛石阡便趕緊拍著胸口,平複自己砰砰心跳的心情,整了整衣領和頭發,咳了兩咳,正色道:“男女授受不親,這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啊?”他的臉瞬間癟了起來,“墨兒姑娘,你真不知羞。”


    “你也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不成體統,”墨兒的小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眼睛濕潤的,就像要哭出來,“你剛才對大人在幹什麽?湊那麽近!大人明明是……”她頓了頓,跺了跺腳,“你這樣,會害了大人的。”


    洛石阡哼了一聲,敢情這丞相府裏,多的是知道謝臨身份,卻還向著謝臨的,那個引著他給謝臨治病的淑霞是這樣,這墨兒也是這樣。他指著門裏,“這是我未過門的媳婦,我想幹嘛就幹嘛,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指指自己胸口,“我,有理由!”


    “可是……可是你們畢竟沒能成親,”墨兒哀戚地看著他,泫然欲泣的樣子,惹人心憐,“洛大人,你就不能放過爺麽?”


    一句話,把洛石阡說得一怔,本來有理的話,他竟再也不能接口。


    十年前,那一個夏天,陽光如斯明媚,氣候宜人,山村中的村民預見了好兆頭,心中歡喜,今年肯定是個豐收年,幸福的年。


    山村中有個大善人,姓謝,生就一對兒女。兒子善讀書,有著一副好學識,肯定將來要考功名,光耀門楣的,隻要功名考下來,謝家肯定發達了。女兒漂亮可愛,會一手好女紅,幫著謝母操持家業,也有木有樣。


    村子裏村子外的,許多男孩女孩們,爭著搶著向他家提親。媒婆的三寸金蓮,幾乎要從村東邊排到村西邊,一個一個差點把謝家的門檻踏破。


    向女兒提親的,相貌漂亮的,家中富裕的,勤快的,俊俏的,什麽樣的都有,她卻誰都不選,偏偏選中了當地的一個世代為醫的洛家獨生子洛石阡,還和人家定了親。


    村子裏的人們好一陣歎息,雖說郎才女貌,但那洛石阡是個不穩重不踏實的,謝家女兒嫁過去,恐怕要吃苦。


    然而謝家女兒聽了,卻笑了笑,“這洛石阡,是個有福相的,心思也聰敏,將來說不得,我還要靠他呢。”


    洛石阡本來還不同意這門婚事,聽了此話,登時收斂了很多,也琢磨著多多了解一下自己的未來媳婦。


    日子很快就定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媒婆找了個良辰吉日,就等著洛家和謝家結親,眼看著謝家女兒,就要嫁過去了。這良辰吉日前,聽說謝家的兒子考中了進士,光耀了門楣,雖說洛石阡看那謝家兄弟眉宇間有絲惆悵,不像是中進士之後歡天喜地的樣子,不過謝兄弟馬上就要嫁妹妹了,感覺上有那麽一點難受,也很正常。


    雖說好長時間沒見到自己的未來媳婦,聽未來嶽父嶽母,說姑娘家即將成親前,是不能見自己的未來夫婿的,所以她閉門在屋裏繡嫁衣呢,還安撫她別著急。


    一切就緒,隻等著新娘子上花轎,


    不想變故陡生。


    一場洪水,埋葬了這一切。歡笑,苦痛,悲哀,喜樂,全部消逝。


    謝家女兒說的對,洛石阡是個有福的人,他沒能死成,而是成為這場變故中的幸存者。


    不過,他本以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但當他知道,天下聞名的丞相,和謝家那個兒子有著一樣的名字的時候,他決定尋機會進宮看一看。


    這對家族世代為醫,自己也學了不少醫術的洛石阡而言,並不難。他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個禦醫,並且見到了那個名滿天下的奸佞丞相。


    從而知道了埋沒了七八年的真相。


    可笑他還以為,謝家女兒真是婚前不見未來夫婿,在閨房裏閉門繡嫁衣。他還奇怪,為何謝家兄弟明明經常見到,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去上京趕考,還中了進士的?


    敢情去考試的,不是謝家那善讀書有好學識的兒子,而是被兄長教了兩下就會舉一反三的謝家女兒。


    從那場洪水起,一直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年過去了。


    十年太久,早已物是人非。


    即便有心想接著過去而過去,然而鬥轉星移,無力迴天。


    不過無論如何,洛石阡已憑著一手漂亮的醫術,在宮中成為禦醫。有一技行遍天下,上到天下至尊,下到文武百官,都離不開這一手漂亮的醫術。尤其是權傾朝野的丞相大人,在此時此刻,更加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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