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兆皇帝明重謀病了。


    這事可大可小。


    起碼內監總管賴昌,見勢頭不妙,直接扯開大嗓門,長嚎進丞相府,對著謝臨一把鼻涕一把淚,征求申訴,還偷偷給了謝臨一個小錢袋,偷偷擠了擠眼睛。


    錢袋裏鼓鼓的,估計裏麵裝了不少好東西,謝臨好似感覺不出來似的,一邊把錢袋往腰帶裏一塞,一邊疑惑地看向賴昌,“賴總管,您今兒,是眼睛抽了麽?要不要問問大夫給您看看?”


    賴昌嘴角抽了抽,又連連拜了幾拜,暗想這奸相這般裝蒜,是覺得這銀兩給得不夠?


    然而別看賴總管雖然身居內宮宦官高位,天天在皇帝眼前晃,但卻不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大臣們賄賂的對象,從來就不是他。


    那是誰?


    賴昌看著眼前得寸進尺的丞相大人,差點淚飆出三尺遠。


    這人日日中飽私囊還不夠,還來欺詐老宦官的這點私房錢!


    估計著向這位奸相賄賂得再多,隻怕也沒有什麽用。賴昌便琢磨著把自己帶著的一些金銀首飾,送給謝臨侍妾中,最受寵的一個,讓她幫忙吹吹枕邊風,也許謝臨就改變想法了。


    那誰是謝臨最受寵的侍妾呢?


    賴昌認為淑霞賢惠,綺羅美貌,但墨兒聽說進府最晚,而且機靈可愛,經常逗得謝丞相開懷而笑。


    墨兒年方二八,比起淑霞年過二十,綺羅剛過了十九歲生日,墨兒勝在年輕。


    賴總管估摸著奸相驕奢淫逸,隻怕更喜歡幼/齒女童,便把這銀子,偷偷遞給了墨兒,請墨兒姑娘,幫忙美言幾句。


    事後謝臨聽說這件事,酒醉之後,抱著墨兒姑娘的纖腰不放手,“年紀……小?”丞相大人大舌頭地說,另一隻手,詭譎地放在墨兒姑娘的胸口上,還揉了兩下。


    墨兒嘴角抽搐,“丞相醉了。”


    謝臨搖了搖頭,“沒醉,你家大人還可也吟詩。”


    墨兒無奈,“好吧,淫詩,淫詩。”


    謝臨抬了抬頭,又看了看她,高聲淫——吟道:“天上明月光,窗前墨兒光,明月皎如墨,墨兒白如月。”


    謝丞相口稱墨兒“光”如月,還說墨兒“白”如月,若非墨兒是他的妻妾,隻怕這都可以稱為非禮。


    一旁淑霞笑得十分婉約,綺羅手持絹帕,捂在櫻桃小口上,肩膀可疑地抽動。


    墨兒麵無表情,“好詩,好詩。”


    墨兒忽然想起,前日裏賴昌請求自己為他向丞相大人美言幾句的事,這才悠悠道:“那賴昌……”


    話未說完,隻聽謝丞相打了一個酒嗝,“沒事,陛下隻是一時氣憤,罰他兩個月的俸祿,就完了。”


    “……”


    怪不得謝臨當日裏,收了賴昌的錢,卻沒說為不為他說好話,救不救他於聖上刀下。


    原來不是不救,而是根本不需要。


    墨兒想了想,又道:“那大人……”


    “大人被打了二十大板,”綺羅把絹帕放下,接著道,“昨兒個幫大人擦藥了,大人直唿疼,聖上未免太過心狠。”


    謝臨漂亮的眉毛皺了皺,醉話連篇,“現在還在疼,跟你們說了,要叫禦醫來看,不要老是讓那些老頭子閑著,你們倒是不聽,結果擦了藥也沒好,來,你們瞧瞧……”說著,就要扒自己褲子。


    三位寵妾麵露古怪,果然是醉得厲害。


    淑霞趕緊阻住了,歎口氣,“大人,淑霞給您熬點醒酒湯去。”說著,轉身離去。


    綺羅扶著謝臨胳膊,“綺羅扶大人迴房。”


    謝臨迴頭,隻見月下,綺羅美麗的眼睛如深潭,麵龐如宛月,一顰一笑,透著說不出的味道,謝臨隻覺自己,似乎更醉了,醉了心魂,“綺羅來服侍我睡覺吧。”


    一旁墨兒亦歎氣,“大人,您該等淑霞姐姐的醒酒湯來。”


    “怎地,墨兒吃醋了?”謝臨轉過頭來,醉意蒙眼,似笑非笑,“大不了你們兩個一起……”


    迴應謝臨的,是淑霞盛得滿溢的大碗醒酒湯。淑霞賢惠,謝臨不能拒絕,隻得硬著頭皮灌下去。


    味道實在太苦,當晚,謝臨就含著蜜糖,倒頭就睡。枕邊,沒有一位侍妾。


    謝臨忽然覺得異常孤獨。


    xxx


    不論昨兒是誰服侍就寢,還是都沒服侍,今兒一早,謝臨都是要起床來上早朝的。


    黃澄澄的皇位上,高高坐著的明重謀,看著堂下首位站著看似完好無損,實則醉眼睡眼皆朦朧的謝丞相,緩緩道:“聽聞謝卿昨日同朕一樣,病了,但朕雖然病了,卻也來上早朝,聞眾卿所奏之國事。”


    明重謀眯起眼睛,聲音低沉,卻也威嚴十足,響徹大殿,傳來陣陣迴音,“倒不知謝卿所犯何病,連早朝也上不得?”


    誰不知前日裏,謝丞相被聖上重重地打了二十大板。謝丞相雖然權傾朝野,卻也是文弱書生,這二十大板下來,自然不比頭疼感冒,隻怕是走也走不動,睡也睡不好。有些個同僚身體弱的,被打了二十大板結果一命嗚唿的,也不是沒有。


    明重謀此話,顯然是來找丞相大人的麻煩的。


    也不知丞相大人究竟所犯何事,竟被陛下這般苛責。


    但誰也沒打算,為這位丞相大人出頭。


    謝丞相雖然權傾朝野,下官巴結有之,賄賂有之,害怕有之,然而樹大招風,眼紅者甚眾,丞相大人把持朝政,又是當朝奸佞之臣,本就人人得而誅之,聖上與其積怨越深,對其他眼紅丞相那個位置的,也就越有利。


    謝臨微微躬身,“迴陛下,臣……”他似是難以啟齒,白皙的臉上一點點紅色暈開,像是一卷白宣上,點了一點沾了豐足的水的朱砂。


    朦朧的眼,紅暈的朱砂。


    明重謀忽然有一個衝動,把這樣的謝丞相,畫下來,保存在先皇留給他的密室裏。


    “臣不上朝,是因為,臣……”謝臨終於把話完整地從牙縫裏擠出來了,“臣,每月總有那麽幾天……”


    “……”


    大殿內,靜默得,掉了一根針都能聽見。


    明重謀抽了抽嘴角,“謝丞相,你的病,真不是因為朕?”


    若是你承認,是因為朕打了你的板子,你身體不適,朕便赦免了你的不敬和欺君之罪;若是你不承認……


    謝臨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說:“陛下,您日理萬機,卻精力充沛,自然不知臣等時有體力不支之時,臣昨日確實是病了,是勞累之症,陛下不必憂慮。”


    萬兆皇帝聽了,不禁額頭青筋暴起。


    朕沒有憂慮,朕巴不得你這忤逆奸佞之臣,早死早投胎。


    萬兆皇帝雖然登基二年,然而卻剛剛接觸政事,朝政時時為謝臨把持,奏折往往不為皇帝所批閱,而是以謝臨筆墨為評,玉璽為蓋印生效。


    後來謝臨嫌批閱和蓋章要丞相府與禦書房兩頭跑,對於自己文弱書生的身體而言,實在太累,便直接抄了皇帝的玉璽,拿到丞相府去,給墨兒玩去了。


    如此說來,萬兆皇帝非但沒有日理萬機,甚至還十分清閑,無所事事。謝臨此言,聽在明重謀耳中,便是嘲諷他不懂臣子勞累辛苦。


    “謝卿勞累辛苦,朕十分感懷,”明重謀咬牙切齒地說,“要不要請禦醫,給勞苦功高之臣看一下病情,以免耽誤閣下上朝,消息閉塞,不易知曉國事?”


    謝臨看了看皇帝臉色,便小心翼翼地說:“不必勞煩禦醫,臣隻需一把椅子即可。”


    他小心地扭了扭,二十大板畢竟不輕,當日明重謀還大聲唿喝,“給朕重重地打!”動手的侍衛本還忌憚他權勢滔天,小心三分,但皇帝命令之下,也隻得動手幹活,板子打得又重又響。


    謝臨現在還感覺腰下肌肉火辣辣地疼,站在朝堂上,十分難忍。


    “來人,”明重謀冷冷道,“給國家棟梁拿把椅子來。”


    “是。”


    本朝重臣早朝時由皇上賜座,謝臨為首例。眾臣皆又羨又妒地看著兩個宦官抬著一把椅子,放到謝臨身旁。


    謝臨大喜,“謝皇上賜座。”說著,正要坐下,卻聽明重謀大喝一聲,“慢著!”


    明重謀冷冷道:“誰讓你坐了?”


    謝臨疑惑,椅子抬到旁邊,還不讓坐?臣可明明聽到皇上您說要給臣拿把椅子來的。


    隻見萬兆皇帝明重謀一身明黃龍袍,麵色肅穆森冷,緩緩站起身,走下層層的階梯。


    謝臨忽然發現,這位弱冠之年繼承皇位的皇帝,似乎長得又高了一些,臉色也蒼白了一些,架子,似乎也變得大了些。


    再不是當年那個,讓他覺得紅撲撲的臉,捏來捏去十分好玩的少年皇子了。


    明重謀來到謝臨麵前,負手站定,“國家棟梁?”他冷笑,聲音逐漸低下去,輕得似乎眾臣也沒有聽見,“你也配?”


    謝臨一個激靈,忽然昨兒的酒,更醒了三分,白皙的臉上,那紅暈,也退了幾分。


    “這把椅子,朕是要賜給國家棟梁的,來,尉遲正,朕準許你,今日之後,早朝皆可坐著上朝,朕金口玉牙,說過就算,”明重謀看了看身邊的謝臨,忽而笑了笑,口中卻十分果斷陰冷,“違令者,斬!”


    本朝第一位可以坐著上朝的臣子,前邊疆駐守副將,今兵部尚書,尉遲正,當即跪下,領旨謝恩。


    眾臣跪下叩首,“萬歲英明!”


    唯謝臨,丞相輔政,先皇免其跪禮,準其不跪皇權,此時孤零零地站著,躬身謝恩,亦道:“萬歲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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