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到來的那一封信,風雅地附著獨特的熏香,時雨展開信紙的時候,就發現那上麵的字跡也如同這香氣一般,於女性的秀麗之中還有著一種難言的溫雅大氣,看著就令人賞心悅目。


    所謂見字如見人,大抵也就是這樣罷。


    時雨這樣想著,帶著絲欣賞逐字逐行看了下去。


    “是誰的信呢?”青行燈見時雨唇邊浮起的微笑,不由微微地鼓起臉,湊到她身邊問道。


    “上次在路上遇見的那個藤原家的姬君。”時雨收起信,發現藤原家的下人還在門口恭敬地等候著,就明白這是索要迴信的意思。


    她一邊隨口解釋著,一邊重新迴到了內屋。


    藤原姬君在信件上表達了誠摯的感激的同時,同時還想要親自上門拜謝,對此含蓄而誠懇地希望得到主人家的肯定答複。


    白櫻已經細心地準備好了相應的紙筆。時雨在案桌上端正姿態,提筆寫下了簡單的迴信。


    “誒……主人的字也很好看呢。”青行燈沒骨頭似得趴在時雨對麵的桌麵上,微微眯起的美眸跟隨著毛筆尖而移動著,看著墨水凝就的堪稱鋒芒畢露的筆法,忍不住讚歎地道,“十分的具有風骨哦。”


    “不是我的風格啊。”時雨歎了口氣,她寫得很快,三兩行的迴信短短幾個唿吸就完成了,迴過頭看看自己的字跡,忍不住有點歎氣,“希望藤原家的姬君不要覺得太過吃驚就好了。”


    這字體實在不像是出自一個少女的手下。


    將迴信交給還在門口等待的人之後,時雨迴到內室,就見到青行燈正饒有興致地坐在她原先坐的位置上。她將袖口收攏,露出兩截白得有些透明的纖細手臂,修長的手指正握著筆,在空白的紙麵上書寫著什麽。


    時雨探頭看了看,發現她正在模仿自己剛才寫的那一段話,準確地說,是在模仿時雨剛才的字跡。


    “你在做什麽?”時雨有些好笑地彎了彎唇,問道。


    “在模仿主人的字體啊?”青行燈摒心靜氣地寫了幾句,但很快又不太滿意地劃掉了。


    “這可沒有那麽簡單。”時雨看著她興致勃勃的模樣,忍不住想到了自身的經曆,苦笑著說,“我練了很多年啊,而且,就我本身來說,也不是特別喜歡我的字。因為看著這樣的字,根本聯想不到是我吧?”


    提按頓挫之間,時雨隻能聯想到那片月夜、那精巧而永遠寂靜的流水庭院、那道月輝之下孤高的閉目吹笛的身影。


    “怎麽會。”青行燈又試了幾次,最終撇著嘴一把妖火將眼前這張不成樣子的紙張燒成灰燼。聽見時雨的疑問,她似乎感到非常無法理解般地凝視著自家的主人,歪著頭說道,“在妾身看來,沒有比這更適合主人的字體了……像是月光般的凜然潔淨,筆鋒又勁瘦而銳利,不覺得威風凜凜麽?”


    “……太誇張了吧?”時雨覺得無語的同時還感到有點羞恥,“我在你們看來是這樣的人嗎?”


    青行燈見時雨不信,果斷迴頭尋求支持:“呐,你們覺得呢?”


    一眾妖怪們同時點了點頭。


    白狼一本正經地補充說:“戰鬥的主人,很耀眼。”


    看著周圍那一圈閃亮的眼神,時雨有點抵擋不住地移開了眼神,忍不住連耳根都熱了起來。


    這種又羞恥又開心的感覺是怎麽迴事……可惡啊,這群家夥也太、會說話了吧~


    “哦呀~害羞的主人也很可愛呢。”青行燈以手掩唇,偷偷笑了笑,順口問道,“對了,主人說這不是你的字……那麽是誰教會你的呢?”


    “那個啊……大天狗。”時雨隨口迴答了。


    “……大天狗?是妾身聽聞過的那個嗎?”青行燈微微瞪大了那雙漂亮的淺青色瞳眸,表情一時顯得有些呆。


    在確認了大天狗的身份之後,青行燈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什麽好笑的嗎?”時雨問。


    “嗯……因為主人雖然是人類,但是真的~與妾身這些妖怪有著難解之緣呢……”青行燈唇邊的弧度在這一刻顯得甜蜜而柔軟,“您天生就屬於我們妖怪的世界……對吧?”


    時雨愣了一下,在這一刻不禁沉默下來。


    ***


    第二日的清晨,藤原家的姬君果然按照約定前來拜訪了。


    與之前的印象一樣,藤原彰子是個十分善解人意的姑娘。她自己雖然恪守禮儀,卻不會對時雨做出同樣的要求,嚴以律己而寬以待人,意外地有著母親般的包容性。


    兩人相處得十分盡興,就算一開始還刻意保持對外的那種矜持疏離形象的時雨,到了最後,也不禁拋開了偽裝,表露出真正的情緒來。


    幾次來往之後,藤原彰子儼然成了時雨在平安京唯一更夠相交的好友,兩人的友情隨著時日漸久,也逐漸深厚了起來。


    麻倉葉王在三日後就從內宮歸來了,他對時雨與藤原彰子的這份友誼不予置評,既沒有阻止,也沒有表露出什麽讚同的意思。


    從歸來那一日起,他就進入了深居簡出的狀態。常常獨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書房內,就連見時雨的次數也不知不覺減少了。


    來自陰陽寮的委托,他全部都轉交給了時雨。


    無論是多了危險緊急的情況,無論是身份多麽貴重的人上門求教,都無法讓那個男人有片刻的動容。


    他雖然是當世聞名的大陰陽師,但卻也有一個從四位的陰陽博士的官職,因此也有不少身居高位的官員直接在朝會上彈劾他,希望讓他得到懲戒,卻都被天皇一力壓下。


    雙方僵持不下,最終還是有所求的官員們不得不做出妥協。


    最終,那些十分難辦的任務,全部都落到了身為麻倉葉王關門弟子的時雨身上。


    無法左右麻倉葉王的意誌,這些人隻好將主意打到時雨的頭上。


    想必那位大陰陽師,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弟子送死吧?懷著諸如此類的想法,陰陽寮頻繁地給時雨發下高難度的委托任務,就連身為陰陽頭的賀茂忠行,也常常不得不被迫做出表態,對時雨此刻的處境有心無力。


    在麻倉葉王沒有出麵幹預的情況下,那位此時已經年方十五的少女陰陽師沒有拒絕的立場。而她似乎也根本就沒有抗拒的意思。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這個無論是年齡還是性別,都容易遭到小覷的女陰陽師,竟在短時間內,完美地將接收到的退治妖魔任務解決完畢,讓任何人都挑不出一絲錯處。


    隨著一樁樁發生在平安京的大事被輕易解決,這位原先並不受到重視的陰陽師也開始名聲大噪起來。


    雖然在陰陽師之間似乎都對這位唯一的女性陰陽師諱莫如深,但在平安京上層的貴族圈子裏,卻開始廣為流傳起她的幾個出名的退治鬼怪的傳說。


    作為整個平安京裏唯一的女性陰陽師,時雨不知不覺間,開始備受平安京少女們的青睞,被她們視作崇拜的對象。甚至有幾個膽大的少女闖入陰陽寮,拜訪有名的陰陽師們,希望成為第二個女性陰陽師。


    自麻倉葉王從平安京歸來的那一刻起,短短的一個月間,原本浮華一如既往的平安京驟起波瀾,風向變換得令人摸不著頭腦。而身處漩渦之中牽動一切的,正是那位特別的陰陽師。


    這位年少而美貌的陰陽師,除了成為諸多少女的憧憬之外,甚至還吸引了許多貴族公子的追慕。她的來曆頗為隱秘,誰也不知曉在被麻倉葉王牽入陰陽寮之前,她到底是何身份,就連姓氏也不曾得知,‘時雨’這樣的名字又是否是她的真名呢?這份神秘也實在引人遐想。


    在這位陰陽師的大放異彩之下,人們除了驚歎之外,也逐漸淡忘了之前那位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奇怪之處。


    盡管平安京騷動不已,但對於時雨自身來說,其實也隻是將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修行成果化作實戰演練而已。


    畢竟在麻倉葉王後期變得殘酷又嚴厲的教育方式之下,還能撐得住的人,不成材也是不可能的……


    她目前最為在意的,反倒是自家師傅的狀態。


    最近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在三日之前了,時雨雖然不明白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卻能從他日漸消瘦的身體中看出不妙之處。


    但麻倉葉王的性格實在太難搞了。無論時雨怎麽詢問試探,直球還是拐著彎問,都無法從他嘴裏敲出什麽有用的信息,反倒每每被他的毒舌氣得冒煙。


    但每次被氣走之後,想到他的身體,時雨又沒辦法放下心來,找到機會又會跑去看他……因此他們師徒最近一個月的相處模式就是這種永無盡頭的循環,每次被葉王氣走,時雨都會接個任務出去除個妖怪散個心,發泄發泄心中的鬱氣……


    陰陽寮的任務完成的這樣快,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應該感激麻倉葉王才行。


    這天的陰陽寮任務照舊有著一大堆。


    時雨翻了翻,頓時有些膩歪。


    通常高難度的退治任務分為兩種,一種是平安京外為禍四方的真正需要退治的鬼怪,一種則是平安京內,被怪異之事纏身的貴族家庭。因為身份的高貴,因此將幫助他們判定為重要任務。


    這兩者之間,前者少而後者多,但時雨已經開始對後麵這種生理性厭惡了。


    表麵高貴有禮的大貴族們,招惹到鬼怪的頻率卻並不低,而且,雖然各有各的原因,通常卻並不完全無辜。


    拋棄情人的負心男子、為了爭寵而毒殺嬰孩的夫人……每次遇到類似的情況,雖然總是故意讓委托人吃些苦頭,最後卻還是要幫助這樣惡毒的人活下來。次數多了,反而讓時雨對於這座城市愈發厭惡起來。


    她辛辛苦苦成為一個合格的陰陽師,可不是為了救治這群人渣的。


    要不是麻倉葉王還在這裏,再加上心中終究略微偏向身為人類的立場,時雨估計自己忍耐不了多久,就要和陰陽寮撕破臉皮了。


    就算是現在,也差不多要到極限了。


    雖然出於練習的目的而毫無怨言地接下了任務,但不代表時雨不明白那些暗中的操縱和刁難。


    即使身為陰陽頭的賀茂忠行也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地盤,受製於背後的幾個勢力龐大的家族,這樣的陰陽寮,也有夠叫人失望的。


    仔細想想,之所以才能並不如麻倉、花開院出眾的賀茂忠行,能夠成為皇室其下明目上陰陽師的頭領,也許就是因為他那份圓滑和老練吧。


    時雨正一邊漫無邊際地思考著,另一邊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手下的卷宗。這時候,姑獲鳥手持著一份信函,從外麵走了進來。


    “彰子的邀請函。”她從時雨身邊坐下,將信函遞給了她,“她的十三歲生辰就在明日,要去參加嗎?”


    “當然。”時雨低頭看了看信紙,略微有些不愉快地抿了抿唇,“彰子說,過完這個生辰就要入宮了,那麽這次就可以算是最後一次見到作為少女的她了吧。”


    作為藤原家的家主,藤原道長的長女,彰子幾乎是從出生以後,就注定了要成為天皇的中宮。而她自己對於這個事實從來都很平靜地接受,也並不覺得有什麽異常。


    “不過……十三歲,這也太早了吧?”時雨一手托著腮,歎著氣感概道,“彰子還是個小女孩呢。”


    “作為人類來說,在這個年齡締結姻緣是很常見的事。”姑獲鳥平靜地說,“為什麽會覺得早?時雨,對你來說,會覺得到了什麽年齡才合適呢?”


    時雨·十七歲·少女在姑獲鳥探尋的注視之下,從額角緩緩冒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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