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初來乍到那一陣子,胤祺已經多年沒感受過這種絲毫講不通道理的憋屈了。奈何麵前的人就是自己的嫂子,自家四哥的嫡福晉,裏頭病著的又是自個兒打小看著長大的侄子,卻也隻能耐著性子往緩裏勸,好說歹說地叫她把自己放進去看了一眼弘暉。誰知道屋裏頭一群下人在太醫的指揮下忙出忙進,廉貞反倒抱了胳臂站在邊兒上看熱鬧,不由蹙了眉拉過來低聲道:“怎麽迴事兒,你就這麽幹看著?”


    “主子沒來,不敢就這麽迴去。”廉貞淡聲應了一句,目光平靜地落在神色慌張的四福晉身上,又垂了視線緩聲道:“隻不過倒也不能怨四福晉不信——畢竟太醫的話有理有據,總比我們這些江湖遊醫可靠得多。”


    他這話說得半點兒都不算隱晦,胤祺頭痛地揉了揉額角,拍了拍他的肩聊作安撫,自個兒走到了榻邊俯身坐下。弘暉這功夫已燒得有些迷糊了,卻仍本能的察覺到了他的氣息,抽著鼻子哭著要五叔抱。看著被折磨得麵色慘白的孩子,胤祺心裏頭原本對四福晉的氣卻也消了大半,柔和著聲音哄了兩句,就把弘暉給抱在了懷裏,耐心地一下一下拍撫著:“沒事兒了,五叔在這兒呢,等病好了五叔帶你去騎馬……”


    上一迴莫名其妙就被扔下了,這一迴弘暉卻也長了記性。雖然燒得迷迷糊糊,卻還是盡力四肢並用地纏在了自家五叔的身上,委屈地把頭埋進了他的胸口,帶著哭腔低聲呢喃著:“要五叔,不要阿瑪……”


    雖然明知道不過是孩子一句耍小性兒的話罷了,可胤祺的心裏頭卻還是咯噔一下,抱著隨口哄了兩句,下意識望向一旁的四福晉,便毫不意外地尋到了那雙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戒備和提防。頭痛地輕歎了一聲,接過了下頭送上來的湯藥親自給弘暉喂了下去:“四嫂,若是弘暉今兒喝了藥還沒有好轉,您打算怎麽做?”


    四福晉竟像是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怔了半晌才輕輕搖了搖頭,絞緊了手裏的帕子,深深埋下頭低聲道:“太醫說,隻要用了藥,是不會沒有效的……”


    “太醫是不是還說旁的什麽了——比如這是正虛邪戀,不可教久病體弱之人接近,否則一直都好不了之類的?”


    胤祺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始終溫和耐心的語氣竟忽然帶上了些不耐的冷意,叫四福晉心裏頭驀地一顫,下意識搖頭道:“太醫不曾說過,五叔這話——”


    “哦,那看來倒是我性子急了。”胤祺哂笑一聲,微挑了眉望向剛從外頭進來的那個太醫,話音裏的寒意竟是又盛了幾分,“王太醫,久病良醫,您說我剛說的話兒對不對?”


    “這——”那太醫神色微滯,心虛地瞥了一眼門外,略一猶豫才硬著頭皮道:“五爺說得不錯,弘暉阿哥的病情正是這正虛邪戀,若是叫那長期病弱、體質羸弱之人靠近,不僅不會有所助益,反倒會使得邪氣愈盛,令病情更重……”


    四福晉聽了這一通話已是麵色慘白,就差沒再朝著胤祺跪下,含著淚望向他懷裏抱著的兒子,身子不住地輕輕打著顫。胤祺卻連看都不看她的反應,慣常含笑溫然的雙眸裏是一片森寒淩厲的殺意,深深地望向那個神色慌張的太醫,唇角隱隱勾起了個叫人膽寒的弧度:“人都說醫者父母心——八爺給了你多少銀子,叫你來禍害這麽一個小孩子的性命?”


    他這話才一出口,那太醫便忽然臉色慘白,打著哆嗦撲跪在地上:“五爺這話,老夫實在不敢當……”


    他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隻是反複念叨著一句“不敢當”,咬死了絕非受人之托加害小阿哥,乃是一片誠心想要治病救人。四福晉不過是個內宅裏的女子,何時見過這般的場麵,一時卻也是無措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竟也定不下心思來究竟該信誰。聽著太醫撂了幾次的“若五爺不信老夫,老夫迴去便是”,終於咬咬牙定下心來,含淚朝著胤祺盈盈拜倒:“五叔,弘暉畢竟病著,別給五叔過了病氣,爺也囑咐過……”


    “四爺囑咐過你別叫我進來,是不是?”


    胤祺微垂了眸淡淡一笑,盡數斂去了眼底的所有溫度,和聲應了一句,抱著弘暉起了身便往外走:“轎子備好了沒有?文曲,你留在這兒等著四哥迴來,就說我先把弘暉帶迴我府上去了,等治好了,我再還迴來一個好好兒的阿哥。”


    弘暉對他比對自家阿瑪還要親近上幾分,老老實實地趴在他懷裏不動彈,居然就這麽任他抱著往外頭走去。四福晉沒料到這一番變故,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要去攔,正在屋子裏頭侍候著的一個侍女卻忽然撲了過去,抱住了她的雙腿出聲勸道:“福晉,您想想看,以五爺與咱們爺的關係,又豈會有意要害阿哥?既然那太醫與五爺各執一詞,顯然是有一方說了謊話,可您為何就不肯信咱們家爺的親兄弟,偏要去信一個外人呢?”


    胤祺本已走到了門口,聽著了這侍女的話卻又略停了步子,目光在她身上若有所思的一頓,微緩了聲音道:“你姓什麽,何時伺候在府裏頭的?”


    那侍女眉目倒也清秀可人,雖不是如何傾國傾城的樣貌,可眉宇間卻帶著尋常女子不及的冷靜理智。胤祺心裏頭原本堵的厲害,聽了她的話竟覺著隱隱消了些氣,便不由對這個侍女留意了些許——畢竟當初隻想著要賢惠溫柔這一款了,卻不曾想四福晉的耳根子竟是這般軟,聽著人家說了兩句就心生猜疑。這一迴遇上的是他倒也罷了,若是將來四哥已跟著老八真刀真槍的對著幹,家裏頭卻還是這般的沒個定見,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壞了什麽大事。


    那侍女被問了身份竟也仍是神色如常,隻是恭敬朝著他磕了個頭,大大方方地柔聲道:“迴五爺的話,奴婢姓鈕鈷祿,十三歲時入侍四爺府邸伺候,蒙聖恩封了格格——今兒福晉是憂心阿哥憂心得昏了頭,奴婢代福晉給五爺陪個不是。隻求五爺千萬莫往心裏頭去,別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迴頭咱們爺又要擔憂掛念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語氣也拿捏得叫人聽了頗為舒坦。胤祺示意貪狼先去把轎子傳到門口來候著,望著這個膽子頗大的女子,神色依然平靜如舊,心裏頭卻不由得微微一動——他本想著既然是侍女,大抵出身不會太高,若真是個懂事兒的,便想辦法叫皇阿瑪給抬個庶福晉,好歹也能平衡一下四哥這內宅的畫風。誰曾想竟又是一個鈕鈷祿,更是已封了格格,有了侍妾的身份。


    況且——最要緊的是,他記著當初看一部主角是個煙袋鍋子的電視劇的時候,裏頭似乎曾經提過,乾隆朝的那一位老太後跟和珅其實是一個姓氏。而和珅的姓氏,卻也正是這個鈕鈷祿……


    無論是巧合還是正叫他撞上了乾隆皇帝的生母,有這麽個伶俐又識大體的女子擱在四哥的後宅裏頭,總要比整日裏看著四福晉哭哭啼啼的強。胤祺點了點頭將這件事兒記在了心裏,卻也不再多說什麽,隻是示意她再去安撫一番那位叫他頭痛不已的四嫂,便抱了弘暉朝外頭走去。


    貪狼早已在外頭候著了,胤祺將弘暉抱上了轎子,懷裏的孩子已經燒得渾身滾燙,昏睡在他懷裏不吭聲了。廉貞從懷裏掏出了始終也沒送出去的奎寧,正要試著給喂進去,胤祺卻已抬手接了過來:“迴府吧,我來喂就是了。”


    轎子晃晃悠悠的往迴走,胤祺一手拿著藥一手抱著孩子,拿出前世喂那幫臭小子吃藥的經驗熟練地柔聲拍哄著,沒過多會兒就給喂了下去。貪狼跟在轎子邊上快步走著,望著仿佛全知全能的自家主子,忍不住由衷地敬佩了一句:“主子實在是——好像沒什麽做不成的事兒似的……”


    “怎麽沒有?我要是能跟我那位四嫂把話說明白,也用不著這麽跟個山大王似的往家搶孩子了。”


    胤祺無奈一笑,搖了搖頭輕歎一聲——偏偏這位四嫂還是他自個兒點頭同意了才正式拍板兒的,那時候光見著是個溫柔如水的女子了,誰知道這水化作眼淚流出來也實在是叫人有些承受不住,如今後悔卻也已晚了:“我忽然覺著有點兒理解二哥的心情了。不瞞你說,皇阿瑪當時給四哥挑的時候,就是照著太子家那個瓜爾佳氏的性子挑的……”


    轎子一路迴了恆郡王府,這奎寧是特效藥,大清的瘧原蟲又還沒來得及產生什麽抗藥性的變異,一服下去見效極快。等胤祺打轎子裏下來,懷裏頭的孩子的燒就已退得差不多了,竟還睜了眼叫了兩聲五叔,直到確認了他的五叔沒跟上迴一樣偷偷跑掉,才又心滿意足地一頭紮進他懷裏睡去。


    “主子,我們看著阿哥也就是了,您昨兒一宿睡的就不好,今兒不能再熬著了。”


    眼見著胤祺把弘暉抱迴了臥房,貪狼猶豫著輕聲勸了一句,胤祺卻隻是搖了搖頭,脫了外頭的衣裳輕笑道:“我闖到四哥府上去,把他兒子給光明正大的搶到咱家裏來,要是再不親自看護著,得成了什麽人了?當年我高燒不退的時候,皇阿瑪也是這麽拿轎子把我給抬到宮裏頭去,不眠不休地守了我一宿……小孩子難受的時候都黏人,他到底跟你們不熟,還是我親自看著來得放心些。”


    胤祺雖然一向脾氣極好,定了的事兒卻是從不會更改的。貪狼也隻好不再多勸,隻是傳了人叫進來伺候弘暉擦身換衣裳,囑咐過下人準備些荷葉粥送上來,這才又迴了屋子,倒了一盞茶水捧給他:“主子,我還是想不通——八阿哥何必做出這等事來,弘暉如何就礙著了他的什麽事兒?”


    “不是弘暉礙著了他,是他不願叫我跟四哥走得這麽近……”


    胤祺接過那一盞茶下意識暖著手,微垂了眸輕笑一聲,語氣便隱隱透出了些寒意:“頭天我去的時候還沒事兒呢,今兒就□□來了這麽一個太醫——若是這太醫攔住了我,到底沒給弘暉用上奎寧,叫弘暉出了什麽意外,我少不得要對四哥一家生出芥蒂來。若是沒攔住我,那太醫卻也可趁機下黑手,害了弘暉,這也就成了我的罪過……”


    “可惜咱們主子一力破十會,管他算盤打得劈啪作響,直接把阿哥給搶迴來了,叫他有什麽心機也沒處發揮,隻能眼睜睜看著咱們主子力挽狂瀾。”


    廉貞從外頭走了進來,語氣裏罕有的帶了些輕快的調侃,顯然因為自家主子的明智決斷而心情頗佳:“主子,咱要打臉就要打狠些。過會兒叫阿哥泡一迴藥浴,再吃上一副藥調理好氣血,明日一早就能叫阿哥自己活蹦亂跳地跑迴四阿哥府上去。”


    “平日裏怎麽不見你有這麽多的話兒——你這是在四阿哥府上受了多大的氣?”


    貪狼忍不住搖頭失笑,隨口調侃了一句,廉貞卻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自個兒倒了一杯茶剛要喝,卻才嚐了一口便被燙得扔在了一邊:“我倒沒受什麽氣,文曲整日守在四阿哥府,日子才叫不好過——對了,他剛還叫我帶話,說八福晉今日來探望過阿哥,還和四福晉嘀嘀咕咕了半日,不知說了些什麽。”


    “難得見你有一迴話這麽多,看來你今兒真是叫那庸醫給氣得不輕。”胤祺在這件事上頭顯然支持貪狼的看法,含笑應了一句,摩挲著手中的茶杯緩聲道:“八福晉——是不是跟我們家同宗不同族,傳說中有名的悍婦的那一個?”


    “是,八阿哥怕她也是出了名的,還被皇上下旨斥責過。”貪狼點了點頭,目光落在胤祺手中的那一杯茶上,不著痕跡地頓了頓,卻還是如常般繼續說了下去,“不過聽說有能力也有手腕,在京城命婦中也是頗受尊敬的一個,她特意去找四福晉,隻怕不會說主子什麽好話。”


    “我還當今兒這一出是四嫂無理取鬧,卻原來又是聽了旁人吹的風麽?”


    胤祺哂笑著微微搖頭,揉了揉額角輕歎一聲:“當初挑了她,就是衝著她性子和軟,大抵不會與四哥起什麽爭執衝突,卻沒想到會鬧到這個樣子……”


    正要再說些什麽,下頭卻已將荷葉粥給送上來了。胤祺撂下茶盞將那荷葉粥接了過來,攪了攪卻覺著沒什麽胃口,便隻是隨手擱在了一旁。誰知原本熟睡著的弘暉卻叫這清香誘人的氣息給勾搭得睜了眼,一見著身旁坐著的五叔,就一把扯著他的袖子晃了起來:“五叔,我要吃荷葉粥……”


    “鼻子倒是靈,吃點兒什麽好的都瞞不過你。”


    胤祺無奈失笑,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攏著他坐起來靠在自個兒懷裏,耐心地把這一碗荷葉粥給他喂了下去。粳米煮得稀爛,又擱了冰糖跟荷花末,略放涼了入口便是一片清香甜糯,弘暉這兩日鬧毛病都沒好好吃下去什麽,吃著這荷葉粥隻覺越吃越饞,咽下去一碗還有些意猶未盡,舔了舔嘴唇認真地拍著自家五叔的馬屁:“還是五叔家的飯好吃——比我家的可強多了!”


    胤祺可不敢再給他多吃,免得再一下子傷了腸胃,便也隻是含笑揉了揉他的腦袋,溫聲打趣道:“就這麽跟著五叔跑出來,就不害怕五叔把你給賣了?”


    “五叔才不會賣了我呢,迴家還得念書,還得早起,書念得不好還要挨阿瑪訓,叫我天天待在五叔家裏頭我都願意。”


    肚子裏有了食兒,弘暉的精神頭也足了不少,嬉笑著窩在他懷裏頭撒著歡。胤祺被小奶包子在懷裏拱來拱去,隻覺著心裏頭毫無招架之力地軟成了一片,殘存的理智卻還在提醒著他,照他這麽寵下去,很可能就要把四哥家這個雖然沒有什麽意義可也畢竟是嫡長子的侄兒給寵成小九兒那個無法無天的模樣了:“天天待可不行,五叔接你出來是養病的,病好了就得迴家裏頭去。等迴頭沒事兒的時候,五叔再接你來玩兒……”


    話音還未落,懷裏的孩子卻忽然誒呦了一聲,硬邦邦地就一頭倒在了榻上。胤祺被嚇了一跳,忙扳過他的身子急急喚了兩聲,誰知那臭小子竟忽然挺了挺身子,兩眼緊閉地大聲道:“我還病著呢,病得可重可重了!”


    “看你像可重可重了!”胤祺被他氣得樂了,抬手作勢要打他的屁股,卻又不舍得真用力,輕拍了兩下就放開了手。叔侄倆又在榻上鬧了一陣,外頭便已將準備好的藥浴木桶給抬進來了。念著阿哥的個頭小,這浴桶也是特意挑了個小的,胤祺幫他脫了外頭的衣裳泡進去,誰知道這臭小子居然還沒鬧夠,嘻嘻哈哈地拍著水濺了他一身。胤祺又硬不起心腸來訓他,半年是威脅半是誘哄地按著他泡過了藥浴,換了身幹淨衣裳塞進被窩裏頭,又灌下去了一碗不知道擱了多少糖霜的藥,假意虎著臉道:“快睡覺,不睡覺打屁股了!”


    “打就打,反正五叔打得一點兒都不疼……”


    弘暉半點兒都不吃他這一套,明明都已困得睜不開眼了,卻還是堅持著反駁了一句,才終於一頭紮進軟綿綿的枕頭裏唿唿大睡。胤祺坐在榻邊替他掩了掩被子,半晌才無奈一笑,搖了搖頭輕歎一聲:“貪狼,我算是徹底想明白了——我能替別人寵孩子,可要真全叫我自個兒養,我準保得給養出個頂天不著調的紈絝子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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