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的唿吸驟然微滯,抬了頭緊緊盯住這個始終看上去任性平庸的太子二哥,心中沒來由的一緊,竟覺著自個兒一直以來的想法兒忽然生出了些隱隱的動搖。


    堂上皇阿瑪喜怒難辨的目光刺得他心中發慌,定了定心神,勉強低下頭輕笑道:“太子說笑了,此事當由皇阿瑪定奪,又豈是我們就能隨著心思辦的……皇阿瑪,直隸於大人與五哥一向交好,各州、府農事也都是五哥一手總攬。兒臣鬥膽推薦五哥來主持此次救災,戶部一應錢糧定然全力配合,絕無拖延苟且之事。”


    五阿哥行蹤一向飄忽不定,來不來朝會向來都是件看心情的事兒,今兒見了興明兒就沒見,這一迴沒來也沒人覺著有什麽不對,不過是當那位爺又有什麽差事要忙。可也就是那位五爺沒在這兒,這些個官員才敢蹦躂起來圍攻四阿哥,順便給五阿哥也潑上幾盆髒水——若是真叫五爺聽見了,就算是走夜路撞鬼摔掉了滿口的牙,也是隻敢和著血老老實實地咽迴肚子裏頭去的。


    原本負責在朝會上替自家爺請病假的偽五阿哥黨高士奇左右望了望,隻覺著今兒這勢頭顯然是要針對五爺的,便也極有眼力見兒地縮迴了頭不再開口。康熙還不知道那個臭小子居然敢不聽他的話就自個兒先上了路,隻在心裏頭念著昨夜的事兒,正是隱隱覺著心虛愧疚的時候,一聽著八阿哥這話,神色更是越發沉了幾分:“你五哥身子不好,你莫非不知道麽?才迴來就又叫他奔波勞碌,你心中可還顧念著半點兒的兄弟之情?”


    “兒臣知錯——請皇阿瑪責罰!”


    沒想到皇阿瑪這一次的火氣這麽大,胤禩當即拍了袖子跪在地上。想起那個明明已經迴來了一個多月,在京城裏頭活蹦亂跳沒病沒災,搶了自己想要賣給方苞的人情,又轉手就把自己坑進了刑部大案的五哥,隻覺著胃裏直往上一陣陣地犯著苦水。


    “迴去專心辦你刑部的案子,少再動那些有的沒的心思!”


    康熙寒聲叱了一句,又望向一旁的太子,眼底的光芒一瞬複雜莫名,良久才終於輕歎了一聲:“八阿哥的案子已上了手,臨陣換人還不如不換——你可還有什麽旁的人選舉薦?”


    察覺到自家皇阿瑪今日的態度好得異常,太子詫異地挑了挑眉,又想起自個兒昨兒喝醉了的話來,心下便也已了然。在心底暗笑了一聲,麵上卻依然是一片淡然無謂:“迴皇阿瑪,依兒臣所見,此次災情雖大,歸根結底卻也就是放糧賑災,犯不著叫個阿哥監辦——我朝人才濟濟,方才個個兒也都是有一肚子話說得出來的,皇阿瑪看哪個聽著可靠,指一個下去做也就是了。”


    這話分明是擠兌之前那些個振振有詞的朝臣們,原本就提心吊膽的官員一個個兒更是噤若寒蟬,打著哆嗦趴在地上不敢起來。新任的戶部尚書凱音布解氣地望著一眼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隻覺著看這個向來不順眼的太子也忽然順眼了不少,當即出班行禮道:“萬歲爺,臣總攬戶部,此事亦是臣分內之事,此番臣願往直隸各州府救災,還請萬歲爺恩準。”


    他是年前才接任的戶部尚書,卻也是胤祺的老熟人了。當年他任九門提督的時候出了五阿哥的案子,知情人心裏頭都清楚是太子鬧出來的,隻是後來又查出是明珠指使次子揆敘所為,卻也實在雲裏霧裏的叫人鬧不清真假,總歸就那麽稀裏糊塗地結了案。


    那個案子不能辦明白也不能辦不明白,幾乎是誰沾上誰倒黴的事兒,可他卻承了那位當時還隻是個半大娃娃的五爺的恩,雖然丟了九門提督的位子,卻順勢遷了左都禦史,算是正經從個隻能打仗的武夫進了正經的官場。後頭又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在禮部當了三年的左侍郎,就被遷到戶部來做了尚書——可這戶部卻不比禮部那般的清水衙門,裏頭層層疊疊的關係網動一動就叫人頭疼,更是隻聞八爺音不知尚書令。鬧得他整日裏都憋著一肚子的氣,如今見著這些個人趴在地上大氣兒都不敢出,自然是打心裏頭覺著暢快。


    康熙看了他一眼,眼裏便帶了淡淡的滿意之色——這個夯貨雖說辦事兒有時候少了些轉圜的頭腦,卻是清楚好賴、記得下恩情的,他之所以一路著意提拔這個凱音布,也恰是看中了他這一點:“準了。你臨走前去一趟恆郡王府,五阿哥一直主管各方農事,按著他教給你的做,不可疏漏。”


    “喳。”凱音布痛痛快快地應下了,又迴了班中站好,留下八阿哥一個人繼續心裏苦又說不出來——這和他提的叫五哥主辦有什麽區別?既然繞了一圈兒還是叫五阿哥來主管這件事兒,何必非得多此一舉地逼一個凱音布出來頂缸,莫非皇阿瑪真會為了一個兒子費心鋪排到這個地步,生怕他那位五哥沾上一星半點兒的髒水?


    雖然早就知道皇阿瑪心裏真正裝著的隻有一個五哥,可這些年都隻見著胤祺在下頭跑,他心裏不是沒暗自僥幸地揣測過是不是皇阿瑪跟當年已變了心思,這才有了這一次的試探。可如今這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卻是徹底的叫他從頭涼到腳,終歸連半句話都難說得出來。


    見著已沒了旁的事兒,康熙便示意梁九功喊了退朝。一路迴了南書房,見著這個奴才出來進去個沒完,又支支吾吾的像是有話要說,便也從善如流地屏退了眾人,好笑地敲了敲桌案:“有什麽話該說就說,做什麽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萬歲爺,五——五阿哥叫把這信兒給您送來,說,說事態緊急,他就先走了……”


    梁九功打著哆嗦把這一句話說完,迅速移動到安全距離趴在地上,心裏頭恨不得抱著那位隻知道給他找事兒的祖宗磕上三個響頭——真是可惜當年魏珠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替太子做事兒,把萬歲爺身邊的動靜事無巨細地往東宮裏頭送,最後連自個兒的性命都送了出去。要不是這樣兒,如今背鍋的也能由一個分成兩個,省得每一迴戰戰兢兢進來點炮的都是他,長此以往沒嚇死卻也要折壽了。


    康熙倒是沒立時發火,隻是微挑了眉,神色莫測地將那一封信展開,卻隻掃了幾眼麵色便驟然凝重了下來。又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看了三遍,終於猛地起身道:“傳南書房侍讀大臣速至乾清宮,不可耽擱!”


    “喳。”沒想到這一迴雷霆之怒居然沒降下來,梁九功心裏頭暗自慶幸了一句,快步跑了出去傳話兒。原本也剛散朝沒多久,沒費多大勁兒就把那幾位有南書房行走之權的大臣們都給追了迴來。一路不歇氣兒地扯到了乾清宮,萬歲爺早已麵色陰沉地等在那兒了,一見著這些人進來便將信拍給了他們:“自個兒看吧,看完了再說話。”


    諸人一路被扯著跑過來,氣息尚未喘勻,一個個都不迭地扶著雙膝捯氣兒,一時竟也實在尋不見什麽朝臣的威儀。倒是施不全這個腿上有殘疾的體力最好,接過了信細細一看,麵色先是微變,卻又迅速冷靜了下來,將信交給了一旁的張廷玉,瘸著腿拱手起身道:“萬歲爺,依臣之見,於大人此舉實為不得已而為之,卻也是最明智的辦法——試想,若是今日便將實情公諸朝堂之上,隻怕京中必亂,少不得有人趁機在糧價上做文章。到時直隸未亂京城卻先鬧將起來,隻怕少不得要叫人貽笑大方了。”


    “此等苦心,朕又何嚐不知?”康熙揉了揉額角,隻覺著那白紙黑字的內容竟是叫人心驚肉跳,一時也分不出心思來再掂量於成龍到底是怎麽想的,“叫你們來不是議於成龍有沒有罪的——如今災情已遠超預計,這般廣泛的受災麵積,隻靠戶部救災怕是已難支持,你們可有什麽想法沒有?”


    眼見著身邊缺乏鍛煉的大臣們居然還在連咳嗽帶喘,施世綸也隻得繼續扛著一開口就被萬歲爺懟的宿命,任勞任怨地繼續道:“萬歲爺,五阿哥畢竟剛打直隸迴來沒多久,對各州府農事民生要比我等了解得多。這信既然是於大人給五阿哥的,何不請五阿哥過來一議呢?”


    “老五在做什麽?”


    信上的內容震撼實在太大,康熙這才反應過來缺了個正主兒,望向一旁的梁九功,微蹙了眉問了一句。終於反應過來萬歲爺才剛兒不是沒生氣而是根本沒聽清楚,梁九功心裏頭又是一突,哭喪著臉壯起膽子道:“萬歲爺,五阿哥接了信就,就直接動身去直隸了——還叫奴才跟您說一聲……”


    也不知近來萬歲爺到底是哪兒又覺著對不住那位祖宗了,梁九功提心吊膽等了半晌,竟還沒見著萬歲爺發火,心裏頭終於略略放下了些,忙快步退出了這一片是非之地。康熙卻始終隻是攥著拳重重抵在桌上,唿吸隱見粗重,良久才漸漸平複下來,抬手遮了眼睛苦笑道:“是了——這才是朕的兒子……”


    ***


    保定府離著北京本不算遠,快馬加鞭也不過是大半日的路程。胤祺不舍得抽流雲的鞭子,隻是一路頻頻夾著馬肚催促,馬通人性,流雲也是撒開了四蹄一路狂奔,直把貪狼那一匹尋常黑馬累得口吐白沫四蹄發虛,才終於在晌午時分便到了保定府的地界。


    於成龍跌跌撞撞地迎過來,一言不發地撲跪在地上。貪狼的那一匹馬才進了院子便一頭栽倒,滿口的白沫,四肢抽搐了一陣便不再動彈,竟是給活活跑死了。胤祺胸口不住起伏著,嗓子已是一片灼人的血腥氣,一路的狂奔幾乎已耗盡了昨晚藥浴加上那些個味道難辨的湯藥給他帶來的所有力氣,動了動卻沒能下得來,身子一歪就往地上跌了下去。


    “五爺!”於成龍心裏頭一驚,下意識起身要去扶,一個影子在眼前瞬息閃過,貪狼已將胤祺穩穩攬在了懷裏,扶著他走到院中石桌邊坐下:“於大人,可否借一杯茶水?”


    於成龍這才反應了過來,忙叫人備茶,又快步上前跪倒在地,咬牙哽聲道:“五爺,如今直隸全境已無一幸免,連山東、山西、河南各省也已告急——有州府已不得不下令毀田焚燒,各地人心惶惶,眼見著已有大亂之像……”


    胤祺暫且說不出話,隻是靠在貪狼身上盡力恢複著體力,小口地抿著喂到唇邊的茶水,闔了目強行聚攏著心神。這一路的景象他們都已看到了,保定府甚至還隻是受災較輕的地方,所見所感卻已實在觸目驚心——就像是被一群瘋狂的強盜劫掠了似的,所有的農田都隻剩下一片饕餮後的狼藉,甚至連所有的樹皮都已被饑餓的蝗蟲啃食一空。田裏的老農像是還沒能反應過來這從天而降的災殃,呆滯地撫著那些隻剩斷杆的莊稼,一顆一顆地摸過去,走到地頭便一頭栽倒在地下,家人慌亂地撲上去哭成一團……


    沒有任何*,能比得上天災。


    “糧倉……”終於攢了些力氣不至一開口便心慌氣短,胤祺盡力撐直了身子,抬手按住了於成龍的肩,輕喘了一陣才將話說全,“糧倉守住了多少?”


    “直隸沒有戰事,糧倉都是木質的,根本攔不住遮天蔽日的蝗蟲。隻有榆關的糧倉守住了,可那裏存的是軍糧,若非迫不得已,決不可隨意動用……”


    肩上的那隻手雖然無力,卻穩定得叫人莫名心安。於成龍身上的顫栗慢慢止住了,盡力平複了心神,接著啞聲稟道:“各府道衙門皆已派人安撫百姓,卻收效甚微,畢竟這大蝗災已太久沒人見過了,上一刻還是青翠的秧苗,這一刻就都變成了殘枝斷葉,再下一刻就什麽都沒了——爺,就算是朝廷發糧救災,又如何能救得起這麽多的人?顆粒無收,這可當真是顆粒無收啊……”


    “莫急,江南救得起。”


    胤祺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眼中已帶了些決斷之色——所謂的富甲天下不是說說而已的,以他如今在江南所掌握的財力,拚上這一迴傷筋動骨,總能把這一迴的災情暫時給穩定下來。可眼下最要緊的卻不是救災該怎麽救,而是如何安撫下這些幾乎已被蝗災給嚇得亂了心神的百姓甚至官員們。直隸是離京城最近的地方,一旦這裏的民心亂了,隻怕這京城的局麵也就要跟著失控了。


    可又如何能怪得了那些個官員們無能呢?他們這一路還沒遇上過真正大股的蝗蟲群,不過是那些在幾乎已心喪若死的百姓口中的所謂“小股蟲群”,便已密密麻麻得恨不得遮天蔽日,就像是一團張牙舞爪著猙獰的沙塵暴,瘋狂地劫掠著一切地麵上可見的植株……


    腦海中像是驀地劃過了一道亮芒,胤祺下意識停住了思緒,微蹙了眉迴想著究竟是哪裏可尋到轉機,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出究竟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暫時平複下已見動蕩的人心。正思索間,立在一旁的貪狼忽然輕聲開口,語氣帶了些難以確定的遲疑,眼睛裏卻是一片緊張又期冀的亮芒:“於大人,蝗蟲吃的……隻是地上的東西?”


    他刻意將“地上”兩個字加重了些,於成龍尚在迷茫,胤祺眼底卻是倏而爆開一抹異彩,勉力站起身朝外頭快步走去。後頭於成龍卻也忽然反應了過來,風一樣地大步衝了出去,也顧不上什麽直隸總督的威儀,穿著官袍便撲進了那一片本是用來做樣子的官田裏頭,不顧一切地用雙手扒著土。淚水合著汗水滴落在被太陽曬得發幹的土塊上,又迅速被日頭毫不留情地蒸幹了,隻留下一個淺淺的痕跡。


    下頭的差役原本還茫然驚惶,直道自家老爺是不是被急瘋了,卻不知哪一個忽然反應了過來,嘶喊了一句什麽,也跟著撲下去瘋狂地翻找著。胤祺尚且有些站不穩,靠在貪狼身上望著這些在田裏翻找著最後一絲希望的人,隻覺著心髒竟是從未跳得這般厲害,靜靜地合了雙眼,頭一次誠心誠意地祈禱著上蒼。


    降下一次奇跡來罷——哪怕隻這一次,倘若他心血來潮套種的土豆,真的能擋住這次蝗災……


    地上的秧苗已經被蝗蟲徹底啃幹淨了,隻能靠著雙手在土裏漫無目的地翻找。不知是哪個忽然嘶吼了一聲,拚命地舉起手中握著的兩個土豆晃著,剩下的人更是打了雞血般將這一片官田翻了個底朝天,珍惜地圍著那一小堆長得七扭八歪的土豆,終於紛紛跪倒在地,如釋重負地放聲大哭。


    胤祺的身子猛地一晃,又被貪狼穩穩扶住,微闔了雙目輕舒口氣,臉上也終於現出淡淡的笑意來。


    無心插柳,柳竟成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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